第15章
腰部的觸感讓付羅迦從尾椎骨到天靈蓋的神經末梢都猛烈地蜷縮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覺到自己的眼、耳、口、鼻就好像被一塊濕臭難聞的黑色垃圾口袋蒙住了,不能言說且無法視聽。
他強行掙開這種當頭籠下的窒息感,一把甩開男人的手臂,在男人肩上猛推一把。在這一推的反作用力下他差點又栽回地板上,男人踉踉跄跄後退幾步,撞到了一家六口裏抱孩子的媽媽。
那個媽媽舉起胳膊橫在孩子頭部,尖叫一聲,“神經病啊!!撞到小孩你負得起責嗎?!!”
半個大廳的人都看了過來,目光終點是付羅迦。
男人背着手又後退幾步,巧妙地融進了看熱鬧的人群,站得不遠不近,神情怪異地看着付羅迦。
付羅迦面朝着他的方向,開口時發現自己聲音都變了個調,聽起來極為凄厲:“滾——!!”
圍觀人群嘩然。
不知從哪跑出來的醫院保安問他怎麽了,語氣是“別找事”的意味。
有人伸手指了他一下,說了句什麽,大意是逃學不上課,還打家長。男人在一旁吐了口痰,轉身往外走。
“你幹嘛,到底是看病還是找人?我看見你在這兒晃很久了!”那保安把他一只胳膊扯住,“一中的是不是?現在是上課時間吧?!我認識你們教導主任,小心我給他打電話!”
“……我,”付羅迦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轉過頭,深吸一口氣,心跳還在耳邊狂響,“是跟老師請了假才來看病的。……麻煩問一下,藥房在哪邊?”
付羅迦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是一路摸到了藥房。
他到的時候許之枔剛排到窗口。拿藥的隊伍很長,排在最後的一個老人舉着處方單拉住他:“幺兒幫我看看哦,這上面第三排寫的是啥?”
付羅迦接過來看了好一會兒——大半時間都用來聚焦散亂的視線——最後勉強辨認出前兩個字“美托”,憑着一點對外婆吃的降壓藥的記憶猜測:“好像是美托洛爾?”
“哦哦,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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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轉身的時候前面的隊伍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了幾個人。“還要排好久喲。”她嘟哝了一句。
許之枔拿完藥一回過頭就很準确地看向了他這邊。“怎麽過來了?”
“……沒事,等久了過來看看。”付羅迦抿了抿嘴,“走吧。”
“你還能堅持嗎?先吃些藥再走吧。”
付羅迦其實只想趕緊離開醫院,但在許之枔的堅持下他還是去拿了個紙杯,在藥房旁邊的飲水機那裏接了水。許之枔幫他把藥盒拆了,把不同的藥片按說明從塑鋁板裏摳出不同的顆數,最後一并攏在手心裏遞給付羅迦。付羅迦接過來,就着一小口水仰頭一次性全咽了,許之枔在一旁看着他。
“你臉色越來越難看了——要不要再找一下醫生,在醫院挂瓶水再走?”
“不用了,回家就可以了。”付羅迦接過他手裏的袋子。
許之枔的車停在醫院外的一棵剛死不久的榕樹底下,旁邊是一張長凳,上邊坐着幾個乘涼的老阿姨。老阿姨們穿着統一的熒光色制服,上邊的字樣是什麽理療中心。
車從樹蔭底駛出來,後面跟着輛粉色的小電瓶。熒光色衣服的老阿姨手搭涼棚,笑眯眯地朝電瓶車上的人打招呼:“今天走得早啊?”
電瓶車上的人回答:“是啊,今天早。”
電瓶車跟得太近了,說話聲近得像是在耳邊。
付羅迦手一抖,袋子裏的藥盒跟着一陣響動。
他回頭飛快看了一眼。
臉不記得,只看衣着他又不太确定——縣城裏的中年男人打扮差不太多,一到夏天幾乎都是T恤配黑色沙灘褲搭露趾涼鞋,更別說他根本沒仔細看過大廳裏那個人穿了什麽。
自行車穩健地掠過醫院門前的花壇,沿着人行道往前疾行,電瓶車被稍稍拉遠了距離。他扶着許之枔的後背頻頻回頭。
這個人好像也有些禿頂?
他臉上好像也挂着個奇怪的笑。
他是在看這邊嗎?
但有人跟他打招呼。
那個電瓶看上去像是一個上幼兒園的小女孩撒着嬌讓爸爸選的。
萬一他只是個下了班的醫生呢?
付羅迦腦子昏昏沉沉,無數思緒和情感攪在一起,完全無法分辨原貌。但其中之一是什麽他很清楚——恐懼。
不是來自于一個成年男性體魄上的威懾,而是來源于他自己,難以啓齒、無法言說、莫名其妙,以至于草木皆兵。
“怎麽了?”菜市場門口,菜販的賣菜擔子把整條街擺得滿滿當當。自行車在秤砣與菜葉間穿梭,許之枔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行駛,同時也發現了付羅迦的緊張。
那個男人現在還在他們後邊。這時他要是停下來買點東西付羅迦就會放松許多——至少能說服自己那個人只是碰巧順一段路——但他一直只顧往前開,就像真的是在跟着他們一樣。
這正常嗎?已經多久了?
“……沒什麽。”付羅迦垂眼看着自行車的前輪碾過地上的碎雞蛋殼。
“你媽媽這幾天不在家?”
“……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你沒提醒我時間啊。你感覺怎麽樣,現在想吃東西嗎?”
不知道是付羅迦的緊張轉移了注意力還是吃的藥起了作用,感冒帶來的反胃感好像真的淡了些。“還行。”
“那想吃什麽?我們在這邊順便吃了再走吧。”
“……我媽其實準備了的,我熱一熱就好了。”
“那你想吃那個嗎?”
付羅迦注意力終于都放在了許之枔這邊,答得很快很篤定:“不想。很難吃。”
“前面有一家日料店,去試一下?”
出了菜市場許之枔就抄了側邊一條小道。
付羅迦扭頭盯着路口,電瓶車沒跟過來。
縣城兼賣奶茶的壽司店很多,正兒八經的日料店很少——許之枔說了他才知道有這麽一家。
這家日料店比他想象的更像那麽一回事。許之枔在一盞白色紙燈下停了車,付羅迦剛平複了呼吸,一仰頭又被這家店的裝潢震了一下。
仿着正經居酒屋的樣子,進門處有米白色的暖簾垂下來,暖簾中間有個被圓圈起來的漢字“柳”。整家店臨街的一面都是玻璃牆,但是屋檐下豎着的原木柱沖淡了玻璃的現代感。
掀了簾子進去,店裏的音響放的是和風複古蒸汽波,牆紙由無數仿唐仕女圖拼接而成。光線被調成了昏黃色,打在吧臺前的一長列高高窄窄的木桌上。
吧臺裏站着個穿和服圍圍裙的男人和幾個穿相仿式樣和服的年輕女孩——應該是店裏員工。付羅迦看完一圈,覺得整家店的最大敗筆可能就是明顯影樓風,面料亮閃閃的員工制服了。
但就算他們穿着便服,這家店跟縣城都還是格格不入。
這可能也是這裏沒幾個客人的原因之一。
穿和服的人跟許之枔打招呼:“小老板今天怎麽跑這麽遠來吃飯啊?”
“朋友去醫院,回來的時候順路。”許之枔朝他們一點頭,“今天還該你們值班?”
“老板跟新招的那幫人談崩了,現在沒人跟我們換班。”男人聳了聳肩。
“小姑還是不同意?”
“對,他們覺得只在外地進貨光是運費就要把生意拖垮。說了會貼錢他們也不信。”
許之枔沒往下接,轉頭問付羅迦:“這裏可以嗎,那就在這兒?”
“都可以。”
許之枔就從吧臺上抽了張菜單。“裏面還有位置,我們過去吧。”
他領着付羅迦進了一個竹簾隔出的小雅間,熟門熟路地按亮桌子上邊的射燈。“小姑她在這裏——”
“——有股份。”付羅迦接上。
“準确地說,是老板。”許之枔擺手,“沒人願意跟她合資做這個。”
付羅迦癱到竹椅上,很輕微地舒了口氣。
“醫院那種環境會讓你覺得不舒服嗎?”
付羅迦用手撐住太陽穴。“有一點吧。”
“現在覺得好些了?”
“……嗯。”
“因為什麽?”許之枔笑了起來。“跟我吃飯嗎?”
“你今天……”
“沒喝。”
“……哦。”付羅迦輕輕提了提嘴角,“因為吃飯吧。”
付羅迦點的鳗魚飯最後沒能吃完。不是他胃口有什麽問題,只是能把魚肉做出這種甜味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時接受不過來。付羅迦額外點的一盤鲔魚握壽司他倒是吃了不少。
每頓飯到了最後都是許之枔放了筷子等他。“你吃飯速度很快啊。”
“還好,主要是無論你吃什麽都特別認真。”
“……”付羅迦還沒發現過這一點。
“還是一樣,先送你回你家。”許之枔扶着車把瞪上腳踏,“這兩天你在家一直吃你媽媽留的飯?”
“明天我外婆過來煮兩次。”
“啊,那我下午過來給你送飯吧?”
付羅迦毫不猶豫搖頭,“那麽遠,你上你自己的課。”
“我們班這幾天基本就不怎麽上課。”
“你不複習?”
許之枔一挑眉,“難道你在家裏就會複習?”
“……”付羅迦沉默。
“也不是很遠,晚飯有那麽一個多小時時間的。”
“到時候說吧。”
到他家小區的時候不過也就十二點半,路上還看得見回來得晚的一中學生。
“可別碰見孟悅。”許之枔往四周看了看,“她一般這個時候回家。”
付羅迦也跟着往四周掃視一圈,視線突然定格在某個位置。
“……走快點,”他呼吸瞬間紊亂起來,“別回頭,往小區裏走——”
“不會吧,我說中了?”許之枔一邊加速一邊問。
“……不是。”付羅迦把下唇咬得發麻。
不遠處一個禿頂男人站在粉色小電瓶前,倚着綠化帶前的花壇左顧右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