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許之枔沒再問,只悶頭向前,觑準時機直接橫穿綠化帶,車輪從草葉上飛速軋過。進了小區大門他也沒停,一口氣騎到了能看到付羅迦家客廳窗口的位置。
付羅迦從後座上翻下來,“把車鎖了跟我上去吧……快點。”他甚至情急之下還扯了扯許之枔的袖口——在小區門口那會兒他恍惚間好像看到那個男人也上了他的小電瓶。
“啊?”許之枔雖然驚訝還是動作迅速地把鎖落了,跟着付羅迦進了樓道。
電梯停在五樓的位置遲遲不動,付羅迦往電梯門口那個有向上箭頭的按鍵砸了兩下。
許之枔看他一眼,“你家在幾樓?”
“六樓。”
“那走樓梯?”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付羅迦又繃緊了神經,“……可以。”
樓梯間在電梯井左邊,很狹窄,而且沒有窗戶。天花板不高,伸手就能碰到,兩個人并排站着稍微擡點手臂就能撞到對方的肩膀。
在這個時候這裏只是讓人覺得悶,擡頭還能在燈罩上看到蛛網,到了七八月這裏就能熱得連蚊子都銷聲匿跡。
但這裏至少沒什麽人跟過來了——灰白的牆壁只反射回了兩道節奏一致的腳步聲。
“還沒到嗎?”許之枔出聲,“這是幾樓了?”
付羅迦這才發現自己爬樓爬得已經帶喘了,“……我沒數啊。”
許之枔撐着膝蓋低頭笑,“我也沒數,好像已經是七樓了?”
“抱歉啊,”付羅迦從安全門探出頭看了看走廊上的門牌,“但其實現在我們在八樓。我們得……倒回去兩層。”
許之枔跟着他掉頭,“沒關系。這裏很——”他把剩下的一個詞隐去了,說話聲放得很輕,“總之不用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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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羅迦進門後扔下了句“不用換鞋”,直奔飲水機。
許之枔在他身後提醒:“最好喝熱水。”
但在他灌了一大口下去後胃壁才向他忠實反饋了水溫情況,并猛烈地蜷縮了一下。
然後他又沖向廁所。
這一下應該是把吃的壽司差不多吐完了,他的腿微微打着顫,不得不扶着鏡子漱口。洗完臉後他頂着濕透了的前額發回到了客廳裏。
許之枔很安靜,在沙發上仰靠着,幾乎跟靠枕融為了一體。
照常理來說,一個從未踏進過他家門的人有一天突然坐在了在他家沙發上,姿态還無比放松,無論如何都該顯得突兀——但許之枔沒有。
有滴水從額頭上滑下來,付羅迦揉了揉眼睛。環境的絕對安靜終于讓他遲鈍地反應過來,得跟許之枔說一下這件事,最好是能解釋清楚原因。
“你能在這裏呆會兒再走嗎?我知道這裏很無聊,但是——”
“我上來就是打算下午上學的時候才走。”許之枔用手拍了拍旁邊的十字繡娃娃,“過來的時候你一直在往後看,到底怎麽了?”
“……有個人,”付羅迦目光游移,“我在醫院就看到他了,我們走的時候後面好像也是他,剛剛我好像又看到他了。”
這說法完全不具備什麽說服力,但他最後還是強調:“反正你現在不要下樓。”
許之枔暫時什麽也沒問,只點了點頭。
付羅迦沒有招待客人的經驗,又呆坐了會兒才想起來該做點什麽,一開口發現自己腦子裏混沌如一鍋熬開了的瀝青:“你要看電視嗎?我房間裏還有電腦,玩手機連無線網的話點那個信號最滿的Tengda,密碼八個一。你冷還是熱,要不要開空調?想喝茶還是——”他忽然頓住。
許之枔:“?”
付羅迦:“……”
付羅迦:“……對不起。”
許之枔擡起眼睛,“對不起什麽?”
付羅迦看着地磚,“……家裏好像沒有茶。”
許之枔把臉埋進一旁的靠枕裏,帶着笑意的聲音被布料蒙得發悶。“付羅迦。”
“……嗯?”
“你先坐下來吧。”
付羅迦乖覺地搬了張椅子到茶幾前,腰杆筆直地坐了下來。
“你剛剛說,有人在跟着我們?那個人是誰啊,你認識嗎?”許之枔也坐直了,認認真真看着他。
付羅迦稍稍把脊梁骨放松,跟椅背貼緊:“我不認識。但多半是我弄錯了——”
許之枔撐着下巴擰着眉沉吟。“鄭駿宇他們最近沒鬧什麽事啊……”
“不是。”付羅迦飛快否認,“不是……學生。”
“這樣啊。”許之枔吐了口氣,“是社會上的人?那就直接——”
“——報警。”這兩個字跟前一句的時間間隔有點長,以至于付羅迦懷疑許之枔一開始想說的不是這個。
很合理。
但付羅迦脫口而出的還是“不”。
這個字一扔出去他就避開了許之枔的目光。陽臺的欄杆上傳來麻雀撲騰翅膀的聲音,他看過去的時候棕灰色的尾巴尖剛剛消失在房檐下。
——他編得胸口發疼都編不出來拒絕報警的理由,感覺整個人被架在了半空,不能上也不能下。
許之枔會問為什麽。然後他回答——他回答些什麽?
為什麽這麽害怕?為什麽不報警?為什麽不說清楚?為什麽——
許之枔出聲:“那就不報警吧。反正我在這裏。”
付羅迦的椅子腿在地磚上重重刮過,發出刺耳的噪音。“……啊。”
許之枔扯過一個抱枕塞進他懷裏。“我想用一下你家的電吹風。”
付羅迦進了洗漱間,伸手按開了燈。
鏡子上沾着一點牙膏沫,他扯了根毛巾去擦,擦到中途發現拿的是洗臉用的那根,又擰開龍頭洗毛巾。
他把毛巾重新挂好後,頂着一頭汗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打開的是浴霸。
他反手一摁開關,光線猛然變暗。眼睛來不及适應這變化,他摸着黑伸手扶住牆。
他聽着黑暗中的滴水聲靜下心來細想自己到底是來找什麽東西的。
——他一不小心給忘了。
許之枔現在坐在外邊。他剛剛說,他要——
付羅迦退到廁所門口,從這裏只能看得見許之枔跷起來的右腳。那只腳輕輕晃了晃,“電吹風哦。”
“……好,知道了。”他差點憑着依稀的一點印象去卧室裏搬電風扇了。
家裏的電吹風塊頭不小,有個他完全看不懂的什麽負離子幹燥功能。許之枔提着手腕把它拎起來,手指在雜七雜八的按鍵上撥弄了一會兒。
付羅迦看着他額前的頭發在時大時小時冷時熱的氣流中上下跳動。終于某個檔位讓他滿意了,“付羅迦。”
“嗯?”
“你過來一下。”
付羅迦有些猶豫,“……幹什麽?”
“幫我把那把椅子弄過來可以嗎?”
他把椅子放到許之枔面前,許之枔攥住扶手把它調轉了個方向:“你坐這兒。”
“……”付羅迦在迎面拍來的熱風中呼吸一滞。“你是要——”
“你前面頭發是濕的啊。”
“我可以自己……”
“你手一直在抖。”
“……”
許之枔一開始坐着,調整半天姿勢都覺得別扭,後來就半跪在了沙發上,舉着電吹風居高臨下對付羅迦的頭。
許之枔手指很冰,以電吹風的熱功率也暖不起來那種。付羅迦感覺到他的手指搭在他發根處,跟着熱風一起來來回回,不斷輕輕掃過,有時還會停下來以指作梳把頭發順一順。他興致很高也很用心,但無法掩飾的是他動作有些生澀,明顯不是這方面的熟練工。
付羅迦反坐在椅子上,雙手扶着椅背垂着頭半睜着眼。因為許之枔動作過分輕柔,把頭發全部吹幹俨然成了個耗時很長的巨大工程。
他掩着嘴打了個哈欠,下巴又點下去一點擱在了手臂上。
許之枔手指滑到一邊,揉了揉他的鬓角。
電吹風的“嗚嗚”聲停下來的時候付羅迦眼前還殘餘着幾個短促夢境的畫面。他介于清醒與沉睡之間的大腦指揮着他一把捏住許之枔正在拽插頭的手腕,
“……你別下樓。”
“……我不下樓呀。”許之枔的臉籠在一片毛茸茸的橙色光暈中。“我不走啊。”
付羅迦拉開客廳與陽臺間的玻璃門,扶着陽臺上的欄杆往外看。
正是正午太陽盛的時候,公路上汽車很少。偶爾有一輛小轎車從這頭疾駛到那頭,輪胎軋過地面,像狂風在低空掠過。
在縣城裏,電瓶車算是比較熱門的代步工具,小區門口停放的尤其多。他把視野裏的每一個樹蔭底下停着的三輪電瓶自行車看過一遍,就找到了三輛粉色系的電瓶。
它們跟其他小車一起頭靠頭尾并尾排列着,安靜而無害。
他看了會兒就轉身回了客廳。
“你要不要午睡?”
許之枔正盯着手機看什麽東西,臉上帶一點笑容。“——嗯?什麽?”
付羅迦等他擡起頭才說,“……沒什麽,你繼續。”
“他們給我傳過來的單口相聲劇本。我發給你看看啊。”
付羅迦點開消息,傳過來的文檔标題:《一中二三事》。
憑這題目付羅迦能大概猜出內容,一點進去看到的內容跟想象中也差不了多少。這劇本顯然是學生自主創作,沒有正經的敘事議論,設置包袱的手法也很稚嫩。“……你決定要弄這個了?”
“其實我不太想。要不然就是去主持,但主持要呆在那兒一直到結束。”許之枔醒了醒嗓子,突然整肅語氣:“春風送暖百花香——”
“……”付羅迦沒忍住問,“這是主持稿?”
“不是啊,”許之枔點了點手機屏幕,“這相聲臺詞裏面的嘛。”然後他又随便挑了幾句念了,字字珠圓玉潤。
“……你是廣播臺的嗎?”
許之枔端在喉嚨裏的那股氣一下散了,又恢複到他平常散散漫漫的腔調:“小學是。”
“小學有廣播嗎?”
許之枔挑眉。“有啊。我還在廣播臺念過——今天是四月五日清明節,祝六年級二班的付羅迦同學——”
付羅迦愣住了。
“——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