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午他跟着周臨涯一起趴完了五節課。有時是真的睡着了,有時其實還是知道講臺上在說什麽。譬如葉老師講了一節課的卷子,中途還點了他的名字。
他有個奇怪的毛病是一感冒就止不住地流淚——就像這麽趴着的話,一個姿勢只維持幾秒,眼眶裏的水就能蓄滿,再從眼角慢悠悠地爬到臉上。等到眉毛都不可避免地被沾濕以後他支起臉拿紙擦了擦,周臨涯在一邊大驚小怪:“你怎麽把鼻涕糊得滿臉都是?!”
“……這不是鼻涕。”
“哎你眼睛怎麽這麽紅?你這是哭啦?”
“沒。”他又拿了張紙蓋到鼻頭上擤了擤,“就是感冒。”
周臨涯端詳了他一會兒。“談戀愛很耽誤人吧?”
“耽誤什麽?”
“哎呀,我怎麽知道,各方面吧——就像你吧,會不會耽誤你學習啊?就,影響你情緒幹擾你思維之類的。”
她問得認真,付羅迦不得不也端正态度:“……我又不知道談戀愛一般都要幹什麽。”
“你是在裝還是真的純情?你跟——”
“我跟孟悅真的沒關系。”說着眼淚珠子又飄下來幾顆,他急着去擦沒來得及拿紙就用了袖子。
他感覺到自己肩膀被拍了拍,周臨涯十分深沉地發出了一聲:“唉——”
第一二節 課還好,熬夜之後的亢奮還沒有過去,雖然是趴着的,頭腦仍一片清明;後來困意被這個姿勢孕育了出來,各種奇奇怪怪的記憶片段和不受控制的聯想雜糅在一起,在他眼前放映魔幻現實大片——他媽把他手腳折斷硬塞進了一個搖籃裏,外婆信奉的靜無大師推着這個搖籃走到了一個天主教堂,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牧師在他以一個奇怪角度翻折起來的無名指上纏上了紅色的絲帶。他掙紮了一下,從搖籃翻出來掉進了一堆枯葉裏。那堆枯葉裏面還藏着一個人,握着他的手說現在我們安全了,噓。
枯葉堆密不透光,他在黑暗中想,這下應該能睡着了。
後來他是被人推醒的——整個人從踏實舒适的黑暗向冒出刺目光亮的深谷裏跌去,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直直墜落。
他長袖校服外套裏面是件薄T,一醒來他就感覺到自己後背濕得把兩層衣服都粘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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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睜開後又過了半分鐘他才能看清東西,發現桌子上多了兩個小袋子——一個是常見款,上邊印着某家藥店的名字;另一個很精致,裏面是個純色的小盒子。
有人問了句什麽,他沒怎麽聽清就随便“嗯”了一聲;回過神來就看到周臨涯把那盒子上的絲帶扯開了,掀開蓋子,用手捧出裏面那根光澤清亮的——鎖骨鏈?也許是這麽個東西——莊嚴凝視。
李淑儀捂住嘴巴。“我知道這個!!這個是職中外邊那個銀器店的爆款——!!”
“是銀的啊?”周臨涯改用雙手捧,“這麽一條還是有個兩三百的吧?”
李淑儀接了過去,“一般這裏可以刻字母——诶真的有!!M/F!”
周臨涯手肘重重一拄桌面:“我看看!”
“別忙啊,我再看看——”
“傳過來我看看!”這是更前排的女生了。
“還有這邊!”
“看快一點嘛!我等着呢!”
“她排我後邊,我先!!”
唐誠從背後戳了他一下,問:“M/F是什麽意思?”
“……male or female,男士女士通款的意思。”估計這麽說唐誠就不會再問了,果不其然。
付羅迦撥開那個藥店袋子看了下,都是些常見的沖劑。但大多數中成藥他喝了就跟喝水一樣,從來沒有起過作用。他把她們拆剩下的包裝和藥收攏在一邊,在鬧騰聲裏揉着太陽穴。
這時太陽升得很高了,教學樓前的樹沒能把它擋住,讓一塊光斑打到了他濕漉漉的手腕上。
他本想開口講話,卻發現自己的喉頭被一種不知名情緒捆得死緊——然後他想起自己是有起床氣的。在家裏這毛病被他媽捋得服服帖帖,現在居然從死灰中複燃了。
可能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在學校睡着。
現在正在進入的是第一個階段:外部質疑。
——她們在幹嘛?她們到底要怎麽樣?為什麽她們要這樣?
那條鏈子總算被傳回來了,不少人還盯着他。但他這個時候想不清楚是要接過來放一邊還是收起來或是幹脆不接,由此進入第二個階段:內部質疑。
——我在幹什麽?我該幹什麽?我幹什麽才能看起來不奇怪?
第三個階段:崩潰。
“我請個假。”
他抽了張紙站起來,給盯着他不放的人扔下這麽一句話,邁出教室時還把教室門順手給摔了——倒是沒他家主卧那個摔起來響。
操場上有幾個踢球的,他踩着塑膠跑道的排水孔繞過綠茵場,疾步走向另一側的校門。越走他越覺得熱,索性直接把外套脫了,走了幾步背上的汗就被風吹得半幹不幹了。
“付羅迦!”
他一開始沒找對聲音方向,迷迷瞪瞪朝小樹林望過去。
那邊又叫了聲“這邊”,他轉過頭看向羽毛球場,許之枔正從一堆沙上邊跳下來。
付羅迦猛然停住腳步。就這麽一停,因發熱産生的虛軟感一下子襲遍全身,連草地的綠都讓他覺得有點晃眼睛。
一張紙不夠。他擦了把淚想到。
“你去哪兒啊?”
付羅迦用擦完眼淚的紙又擦了擦額頭,“……你們體育課啊。”
“嗯。你還是不舒服嗎?”許之枔的手機屏幕還停在游戲界面上。
“……他們在罵你了。”付羅迦指了指屏幕上彈出的對話框,把濕透了的紙扔掉一邊。
“沒事,反正這把肯定輸。”許之枔反手把手機揣進兜裏,“我陪你去醫院吧?”
“……離放學還有多久?”
操場上現在挺安靜,有布谷鳥藏在某個地方叫喚着。
“快了。這節課都快過一半了。”
“你們班其他人呢?”
許之枔笑了笑,“排練呢。”畢竟是全校藝體生最多的班。
“……這麽早。”
“又不像你們,要複習參加月考。”
“口渴嗎?”許之枔指了下羽毛球場對面的小賣部,“我先去買兩瓶水。”
縣裏醫院比中學校多一些,公立的有兩家,其中一家離學校不遠,評級是二甲。
付羅迦抱着在小賣部買的大號抽紙坐在了這家二甲醫院的候診區,旁邊是許之枔。面對着的宣傳欄有金屬質的邊框,他在上邊看到了自己随邊框凸起而扭曲變形的凄慘形容。
估計還要等一段時間,付羅迦不斷地拿紙擦淚,努力想張口跟許之枔開個玩笑輕松一下氣氛。
結果還是許之枔先開口了。“冷嗎?”
醫院裏的中央空調溫度很低,付羅迦後背上汗幹透的地方重新洇出針紮一樣的寒意。許之枔把原本抱在臂彎裏的校服外套重新給他披上了。“你流這麽久眼淚眼睛居然也不腫一下。”
等了才一會兒葉老師就給他打來了電話。付羅迦讓許之枔接了,聽着他口齒清晰地交代悉心潤色後的前因後果。
葉老師十分感動,當即批準了許之枔申請的兩天假期。
“兩天?”付羅迦有點意外,“這麽長?”而且把他媽的離家時間卡得剛好。
“沒多長,你回來還能趕上月考呢。順便調整一下吧,我猜你們班上的人還因為孟悅的事在激動呢。”
付羅迦咳了起來。“……她上午又送了東西來。”
“有人已經跟我說過了。那銀器店是她家裏開的,鄭駿宇也收到過一個銀耳釘。”
“……她什麽時候膩?”
“膩什麽?”
“就是膩了,不再幹拍照送東西這些事……”
“我也不知道啊,鄭駿宇好像沒什麽參考價值吧。”
大概二十幾分鐘後輪到了他。
醫生值班室很小,裏面坐着個有點上了年紀的女醫生。付羅迦在她對面的折疊床上剛坐下就又被她趕起來:“別坐那兒!”
他只有坐上那把看起來就不太穩當的三腳凳子。
女醫生全程沒怎麽問具體症狀——或者是根本沒怎麽擡頭看人,聽到是“感冒發燒”就直接開處方了,只額外關照了下流淚這件事:“唉我說你一個大小夥子哭什麽啊?”
“我沒哭——”付羅迦按着眼角。
醫生沒聽,口罩上方的臉露出了個略帶些嫌惡的神情。“真的是,現在你這種動不動就哭的男生越來越多了,真受不了——”
許之枔在外邊等他,接了他手裏的單子去拿藥了。他在門診外的大廳靠着門柱等許之枔,站了會兒就開始頭暈,就找了個位置抱着紙蹲下去了。
醫院規模不算大,人流量卻相當可觀。這家醫院的兒科在本縣相對出名一些,在這兒蹲了不到三分鐘他就看見了不少帶小孩的家庭——很多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六口人全體出動,簇擁着一個額頭上貼着發燒貼的小孩子一臉急色地從門口踏進大廳。
等了會兒地磚上有個影子湊了過來,他以為是許之枔,結果擡頭看見一個有點禿頂的中年男人朝他俯下身。
“您好,您是……?”
男人長着一張沒什麽特色的臉。從他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男人唇下邊的一顆疖子——他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舔過它。
“等他幹什麽啊,跟我走吧,帶你去個更好玩的地方。”
“……”付羅迦懷疑自己聽懂了他的意思。但那太不可思議,所以他立刻把它排除掉了。“……啊?”
男人笑起來。“我看見你們一起進來的。你是發燒了對吧?他專門陪你來的?”
付羅迦當即決定走遠一點。“……你認錯人了。”
他剛站起來眼前就一黑,緩了很久都沒緩過來——到現在他幾乎什麽也沒吃,有些低血糖症狀了。
眼前的黑影淡去的時候他才發現那個男人把他扶着,他剛想道謝,男人的右手就放到了他頸後。
幾根手指摸過他的頭發,沿着脊梁骨一路揉按,最後猛地從校褲的褲腰探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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