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馮莫鳶被宜王雙手扶進府中, 卻沒有去主院花廳客廳, 而是去了偏院書房。
偏院很小,還沒有伯府西院大,裏邊獨獨一座書房。書房裏窗明幾淨墨香悠然,分開的布幔後,整面牆書架,從上到下放的滿滿當當。
馮莫鳶進去看了看, 史書占了大半, 還有國策、地理雜記、游記、人文農記等等。
景平笑着陪站在後邊,不一會兒大太監劉安親自端着托盤進來, 眼角紅濕紅濕, 黑潤潤眼睛一看就是哭過的, 這會兒卻喜笑顏開:
“沒想到嬷嬷能來,這可是天大喜事, 您就留在王府養老吧,免得娘娘和主子天天念叨您。”
馮莫鳶和宜王分主客坐下,笑道:“不了, 我有去處, 今兒來是有些事跟王爺說。”
宜王這書房從不待客, 能進這裏的馮嬷嬷是第三人, 劉安一聽二話沒說放下茶盞:“有話您說我出去瞭風。”
等劉安出去馮莫鳶也沒多寒暄,直接進主題:“你婚事可定下了?”
宜王謙遜笑道:“母親看中翰林院黃學士的女兒溫婉娴雅。”
馮莫鳶接着問:“你呢?”
宜王又笑了笑:“母親眼光向來不錯,溫婉娴雅放在後宅,能省很多是非。”
那就是沒感情了, 馮莫鳶放下心笑道:“老奴給你推薦一個人,吏部尚書之女魏思穎。”
宜王噗嗤笑了,笑的半點不信:“嬷嬷跟我開玩笑,太下殿下和四皇兄掙得頭破血流,還不夠熱鬧,我就不去了。”
馮莫鳶看着自己帶大的孩子但笑不語,眼裏卻是肯定和鼓勵。
宜王看的慢慢收住笑容:“嬷嬷不是開玩笑?”
馮莫鳶笑着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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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王略想了想,也笑着搖頭:“她不行,六部之首的尚書父親,濟世之功的一品母親,家勢太大。”
馮莫鳶慢慢道:“穎兒不同尋常女子,她曾跟腳夫村販說笑晏晏;也曾見過各路商賈妙計百出;她還跟着程先生去過北境之國,在草原上騎着烈馬迎風奔馳。”
随着馮莫鳶娓娓道來,景平胸中浮出一副畫面:明媚的少女跨馬揚鞭,迎着朝陽在草原上馳騁。
那樣鮮活鮮豔,心裏不由得生出向往。
馮莫鳶繼續道“她的見識胸襟絕非閨閣女子能比,性情明朗飛揚,是你會喜歡的那種明媚鮮活。”
景平想了想,還是笑着否決:“我不喜歡他父親,魏文昭确實有本領,架田之功富國安民誰也不能否認,其它職責也算兢兢業業。”
話到這裏停了一下,景平笑了笑才接着說:“雖說君子大行不顧細謹,但他當年停妻再娶,到底私德有虧。這種人關鍵時刻不可靠,是那種只能用不能信的。”
‘只能用不能信’
馮莫鳶細細品了品,也笑了,笑裏帶着對魏文昭的絲絲輕蔑,這是一個十九歲上位者對他的看法。
“再者我對她母親也不喜,當年決絕而去,卻在魏文昭飛黃之際回頭,借着魏文昭之勢迅速做大三子珍,上月又在京城攪風弄雨,弄得太子明王相争,到底不過奸詐小人。”
馮嬷嬷淡聲道:“我是三子珍總監管”
宜王訝異的看向馮嬷嬷。
“我還是褚青娘的姑姑,你覺得嬷嬷會給小人做姑姑嗎?”
景平下意識搖頭,他的嬷嬷他太了解了,看似沉默卻是硬折不彎的性子。
“哎……”馮莫鳶嘆口氣,慢慢回憶往昔“青娘她不容易啊,十年前懷着身孕,一文不名從魏家出來,要不是義仆暗中贈送五兩銀子,當晚就要流落街頭。”
可即便有五兩銀子,褚青娘也不敢亂花一分。她得防着自己生病,她得置辦自己和孩子四季衣裳,她得有錢在孩子出生前,租一間小屋子。
她還的防着魏文昭回過頭抓她回去,只能一邊走一邊挺着孕肚打日子工,就這樣沿着運河走到懷安附近。就連選擇往南走,也是因為南邊暖和,冬季少些衣裳柴火的花費。
十九歲的青年,仿佛聽一個漫長的故事,故事的主角看似平淡卻堅毅柔韌。
“青娘在嘉瀾江碼頭挎籃叫賣倆年,才租下第一個攤位,再三年才借貸盤下第一家腳店,青娘付出的努力艱辛,是無數汗珠和腳印堆積成的。”
“有幸買下燕州楚家一路掌事,原以為坦途就在眼前,可魏文昭代天巡查到了懷安。”
景平聽得心裏一縮,一雙眼忍不住緊緊盯向嬷嬷。
“魏文昭很快發現了她,很不幸,魏文昭對她餘情未了,先是對青娘有相助之恩的吳俊、然後恩人文大娘,然後義親百年陸家……”
景平只覺得心裏堵得慌,那樣堅毅柔韌聰慧的女子,卻被魏文昭堵得百般艱難。
“還有想要爹爹的童兒,還有她割舍不下的一雙兒女。”馮莫鳶擡頭,悲哀的看向景平“凡此種種,平哥兒,義、恩、情,青娘她除了回來還有別的選擇嗎?”
景平心堵的厲害,想了半天搖了搖頭。
“你在宮中有大儒教導,出來有各種先賢書籍可看,可你知道一個女子,當真不容易時,會有多不容易?青娘以妾室身份回來,她十二歲的女兒認為母親狹隘偏私,不記得夫妻一體,認定自己将來遇到同樣事情,會退一步做外室。”
景平愕然張開嘴,這麽傻,都外室了,還談什麽夫妻一體?
“後來青娘日夜苦思,将女兒扳正過來,孩子卻又被富貴弄得迷茫,在母親懷裏哭泣,不知該怎麽選。”
馮莫鳶說這些往事時,恨不能生啖了魏文昭,可她依舊面色平和:“青娘無法,只能把剛剛相見的女兒送去懷安,懷安有我,有走過千萬裏路的程先生,又無數在碼頭謀生腳夫,最活生生的江湖。”
“去看看穎兒吧,她想岔過,想錯過,如今的她經過三年洗滌,如同明珠再現,疏朗大方明媚而飛揚,是你喜歡的那種,鮮活卻有底蘊的女孩兒。”
映霞苑沸騰了,啞婆來了,傳說中三子珍總監管,先是珍兒圍着馮莫鳶上下轉悠好奇又驚訝:“您就是大小姐姑婆啊,看起來好年輕。”
譚芸芬抓着啞婆手又哭又笑:“您可算來了,夫人天天念叨呢。”她在人生最艱難時,和啞婆同舟共濟過,情誼不比別人。
然後是魏思穎風一樣飛進來:“姑婆”開心的臉頰緋紅,撲進啞婆懷裏。
馮莫鳶疼愛的撫着魏思穎黑亮的順發,這孩子她親手帶了三年,心裏和宜王一樣疼愛得緊。
等熱鬧的厮見過去,等喧嚣退下去,青娘和啞婆久久注視,她們相守相知的情義更是非比尋常。
半天半天,啞婆說:“還記得當年程先生的話嗎?”
褚青娘接口:“他把我放在指尖揉搓,這世間也沒人能替我做主?”
啞婆笑:“還有,敢逼我褚家家主為妾,褚家日後必然有回報。青娘,差的不遠了,把穎兒嫁給宜王。”
“宜王?”
“是,宜王。”啞婆肯定。
“為什麽,宜王在朝中幾乎沒有任何聲息,連魯王都比他名聲亮。”
馮莫鳶拉着褚青娘坐下:“青娘,你聽過前前朝定州柳家沒?”
前前朝,定州,柳家。褚青娘把這幾個條件,在腦海裏思索一遍,愕然:“三代帝師,柳世镬那個柳家?”
前前朝定州柳家,三代帝師支撐了半個大雍朝,只要讀過書誰不知道,那是多少讀書人,做夢都不敢奢望的名門和成就。只是不知為什麽後來徹底消失在人們眼中。
再後來不過幾代,雍朝就滅了。
褚青娘終于明白姑姑為什麽拉她坐下,因為她現在心中慌地亂跳。
馮莫鳶在褚青娘旁邊坐下:“宮中論家事淵源,都以賢妃為尊,可在柳嫔娘娘面前根本兒戲一樣,柳家家學淵源,不管男女通潤而智慧,宜王更是其中翹楚,把穎兒嫁給他吧。”
“最重要他性子溫潤內斂,和穎兒剛好相合。”馮莫鳶最後給褚青娘安心。
至于魏文昭說的和誠王性子相合,根本是男人的蠢,他當年為什麽喜歡褚青娘,不就是因為他內斂,青娘活潑嗎。
褚青娘心裏定下了這婚事,可還是有些發暈,定州柳家,多少讀書人高山仰止的柳家。
恍惚間她忽然明白許多事,比如柳嫔明明無寵,甚至悄無聲息,卻安然養大宜王。
宜王排八,他前邊卻只剩下皇後的太子、聖寵二十年錢貴妃的明王、家勢深厚前太師之女賢妃的誠王!
柳嫔根本不是普通女子的智慧!
就這麽幾個成年皇子,宜王卻做得悄無聲息,也絕不是泛泛之輩。悄無聲息無功無過,如白紙一樣,這絕不簡單!
三代帝師的柳家!讀書人高山仰止的柳家!
褚青娘心裏一時激昂如火,一時冷冽如冰,火熱和冰冷在胸中反複轉換,讓她擰着絲帕坐卧不寧。
魏文昭回來就發現褚青娘神色不對勁,關切的扶着她胳膊:“怎麽了,出什麽問題了?”
褚青娘停下來,一雙鳳眼深深望入魏文昭眼中,在他眼裏探尋,總是寧靜不波的黑眸,映着對她真切的關懷。
要告訴他嗎,宜王是定州柳家外甥?
被褚青娘這樣深深凝望,魏文昭心裏桃花一朵一朵接一朵,開出成片雲霞。眼裏關懷轉為愛意,像星光融入眼中,聲音柔軟溫和:“出什麽事了,告訴我,嗯?”
不,不能告訴他,他這樣的人,只會拿這個給自己謀天大利益。褚青娘撇開眼:“穎兒婚事我想好了,我要宜王。”
撇開眼了,真正的心事不肯和他說,魏文昭心冷片刻,卻很快打疊起精神。進步已經很大,青娘肯好好看他,只要他有耐心,總能得回青娘的愛。
笑容又回到臉上,魏文昭扶着褚青娘坐下:“怎麽好端端看中宜王,論排行該輪到誠王才對。”
面對魏文昭,褚青娘慢慢把情緒都隐藏起來,淡定的坐在桌邊:“我曾說過姑姑是宮中舊人,她是柳嫔娘娘宮中舊人,曾救過柳嫔母子性命,憑着這份恩情,穎兒嫁過去,宜王母子就會多看顧三分。”
魏文昭笑了一下,女人總是太天真,一分恩情能維持多久,日子卻是一天一天過的。耐着性子魏文昭勸道:
“宜王并不是好選擇,他在朝中沒有半點名望,将來能不能升親王都不好說,誠王升親王卻是一定的,而且他對朝政半點興趣都沒,符合你閑王之選。”
這一刻褚青娘也奇妙的理解了魏文昭,他是絕不想魏家和皇權沾上半點關系,就如柳家煌赫一百多年卻隐退一樣,巅峰有時候就是血刃。
魏文昭是想光耀門楣,卻不會貪得無厭,把女兒送去腥風血雨的後宮,把魏家懸在刀刃上。
其實很聰明,褚青娘淡漠的得出結論:“我就要宜王。”
這麽固執,魏文昭無奈嘆氣。心裏卻有說不出的小喜悅,像從水底泛出細微的小泡泡,一波一波。
青娘有多久,沒這麽刁蠻不講理了?
魏文昭耐着性子勸:“誠王為大,能謀到他已經很不容易了,你真以為為夫手眼通天?那是皇子!不是菜場的蘿蔔随你挑揀。”
褚青娘不說話,扶着腰站起來直往屋裏去,魏文昭連忙跟上,只見褚青娘大着肚子,抱起他被子往外走。
大肚子扛着被子,幾乎擋住褚青娘視線,魏文昭連忙用手接住,順便用身體,在不傷到孩子情況下,小心堵住褚青娘去路,簡直無奈到十分:“你這是做什麽。”
褚青娘從被子後邊斜出半張臉:“我就要宜王,你做不到就別在映霞苑待着!”
那刁蠻任性的神态,簡直化了魏文昭的心。十年,整整十年還多,他都沒見過青娘給他使性子。
小心取過被子放回床上,魏文昭手搭着褚青娘肩膀,把還不高興的娘子帶回床邊:“行、行、行,你的夫君有通天徹地之能,你要宜王,咱們就選宜王。”
青娘嘴角抿出一點得意而調皮的笑,魏文昭羞羞她臉龐:“上次還說自己是要做外婆的人了……”
話未說完,魏文昭就後悔了,那時候青娘要喝藥堕胎,是他和青娘幾乎成為仇敵的時刻。
果然褚青娘眉眼全部冷下來,又恢複成往日淡漠樣子。
心裏嘆口氣,還需要努力啊。魏文昭撩袍,在褚青娘身邊坐下,退一步,替她謀劃她感興趣的事情:
“這麽說,你們能和柳嫔那邊說上話?”
褚青娘淡聲:“你有什麽需要,那邊都可以配合。”
魏文昭精密的大腦,開始演兵布陣,以求達到褚青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