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魏文昭繞過影壁, 再往前就是通往二進院子的角門, 他腳步頓了頓轉身往東,吩咐魏奇:“去把我書房衣物被褥,收拾收拾送到映霞苑。”
魏奇愣住擡眼看魏文昭,只見他已經負手走出好幾步,心裏有句話想問卻問不出來:東西搬過去,被褚娘子讓人扔出來怎麽辦?
魏文昭沒回頭, 卻好像後腦勺長眼一樣, 淡笑道:“放心不會扔出來,思穎婚事迫在眉睫。”
哦, 魏奇明白了, 就算為大小姐婚事, 褚娘子也不會在這節骨眼兒上,跟老爺翻臉。放下心, 魏奇自己去二進院子辦差。
相較于魏奇擔憂,魏文昭心裏想的卻是別的。青娘一直不肯原諒他,呂文佩是個很重要的原因, 今天他和呂文佩恩斷, 以後就可以一心一意守着青娘。
東牆根有兩扇紅漆木門, 大白天卻拴着門闩。魏文昭擡起修長手指, 玉色一樣的手指,和紅色對比成豔麗,就如同他嘴角現在的笑容,豔麗炫目。
以後他又能和青娘雙栖雙飛了。
魏文昭負手悠閑走進映霞苑, 若無其事進了主屋,旁若無人撩袍坐到羅漢榻上,笑眼看向對面。
對面是床帳,褚青娘坐在床邊做針線,一針一線耐心細致,對進來的人恍若未聞。
魏文昭笑眼看了一會兒,道:“你進獻的牛痘之法,太醫院幾位太醫正在死囚身上試驗。”
褚青娘用剪刀剪掉線頭,換一根線繼續細細縫制。
頭都不擡嗎?魏文昭覺得,青娘這樣置氣也很可愛,嘴角笑容擴大:“陛下說咱們夫妻就像一對福星,龍心大悅,特意手書‘伉俪天成’四個大字,正交由內庭司刻字成匾,過幾日就到。”
褚青娘手上針線停頓幾息,她料到魏文昭再次動情,必然會想法子永遠留住她,原來想的是這個法子。
天佑帝親自手書的‘伉俪天成’,這一生她別想和離。唯一好處,前幾日她和童兒說過不想和離,否則以童兒執拗的性子,看見這塊牌匾,該是怎麽樣傷心和怒怨沖天。
幸虧提前說了,褚青娘心裏松口氣,勾起嘴角諷刺:“魏大人一向自诩公平,有了這塊匾,呂氏又怎麽安慰?不如魏大人用身體去安慰。”
魏文昭好似無奈一樣,起身走到褚青娘身邊坐下:“我知道你氣這個,今日呂氏知情不舉,完全置魏氏于不顧,我和她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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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娘淡淡接口:“她那個梯子沒用了,呂家以後也只有攀附你的,是該恩斷了。”
明明是自己有理的事情,為什麽被青娘說的如此刻薄寡恩?魏文昭坐在褚青娘身側,卻覺得仿佛隔着山水之遙,又仿佛懷側的人是一座雪山。
冰冷而無情。
怎麽會冰冷而無情,他們也曾小軒窗共讀,青娘活潑而俏麗,鳳眼跳躍着歡喜;也曾桃花林間漫步,青娘挽着他臂膀笑語嫣然;也曾……
魏文昭想起他這半生,唯一做過的出格事,又生出興致:“還記得那年咱們偷折槐花嗎?”
那是他和青娘一起做過的‘壞事’,魏文昭興致勃勃:“咱倆趁着……”
“我已經不吃槐花了。”褚青娘淡漠打斷,撿起剪刀‘咔嚓’剪斷線頭,低頭在笸籃裏另找合适顏色的線。
魏文昭臉上興奮顏色慢慢收攏,微微眯眼,審視一直忙碌的褚青娘。
“老爺,東西都收拾來了,該怎麽放?”魏奇貓腰進來,根本不敢擡頭看褚青娘反應。
竹簾‘嘩啦啦’響,四五個小厮擡着兩個大箱子進來。箱子放在地上,屋裏卻流轉着尴尬的寂靜。
幾個小厮束手而立,垂着頭不敢說話,這伯府誰不知道,東院夫人不待見老爺。
魏文昭玩味的看着褚青娘停頓下來的手,道:“青娘,為夫東西該如何歸攏?”
剛說陛下手書‘伉俪天成’這會兒就要住進來?褚青娘将捏到手裏的剪刀,扔回笸籃向外道。
“春桐。”
“奴婢在。”春桐低頭進來。
“把魏大人東西歸置起來。”
“是”
像是遇赦一樣,包括魏文昭在內,所有魏系奴才都松了一口氣。尤其小厮,平日裏滿院子挺胸昂頭,這會兒巴兒狗一樣,擡着箱子對春桐谄媚。
“怎麽好勞姐姐動手,您只管吩咐指派,粗活我們來做。”至于給東院夫人請安,他們根本不敢好嗎?
褚青娘平靜而淡漠,重新忙碌手上針線,魏文昭擡屁股起身:“我去看看今日賬目。”也沒敢像往日一樣自稱為夫。
衣裳放進櫃子,被子放到褚青娘床上。夫妻同屋放誰家不是喜慶事,可那些小厮沒一個敢笑嘻嘻讨賞的,東西放完擡着空箱子麻溜滾了。
魏文昭支撐着足夠厚的臉皮,晚飯自然而然留下來,夜裏自然而然留下來。
“我有身孕。”褚青娘道。
魏文昭連忙笑着接話:“為夫沒那麽禽獸。”
屋裏便安靜下來,魏文昭想了想提了個話頭,一個褚青娘一定關心的話頭:“思穎的事,你看中哪個皇子?”
褚青娘斂目,要論皇子還是魏文昭更熟悉:“你覺得呢?”
魏文昭心裏微微得意,侃侃而談:“剩下三個成年皇子,四皇子誠王二十一歲,母親正二品賢妃,先太師之女,雖然聖眷一般,但家勢淵源。誠王本身騎射一流,喜好結交江湖俠客三教九流,對皇位沒有興趣。”
說到這裏魏文昭微微沉吟:“我覺得他和穎兒性子相合,唯一不知為什麽,二十一還不肯娶親,府裏也沒有姬妾。”
“會不會有隐疾?”
“應該沒有,皇上派過通曉人事的宮女,沒問題。”
“會不會……”褚青娘沉吟“好龍陽?”
魏文昭‘哈哈’大笑,攬住青娘肩膀:“娘子話本看太多了,世間哪有那麽多龍陽男子?”
褚青娘淡淡看向魏文昭不說話,魏文昭收斂笑容,收回手投降:“好好好,為夫老實說,誠王沒有龍陽之好,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而已。”
強硬搬進映霞苑,他進了一步,想要夫妻和睦剩下該退一步,魏文昭明白的很。
青娘沉吟片刻,将誠王暫時劃到圈外:“還有呢?”
“皇八子宜王十九歲,母親姓柳一直是貴人,直到宜王封王,禮部才按慣例,上書請皇上請封為嫔,也沒有賜號就是柳嫔。”
魏文昭仔細回想了一下:“柳嫔在後宮幾乎沒有存在感,她父親原本是個縣令,剛夠參選資格,原本落選了,是先太後看她性情安靜,不知怎麽想的又留下來。留下後幾年無寵,也不知怎麽陛下寵幸了一回,就有了宜王,有宜王後不到半年,柳縣令就辭官教書去了。”
也就是說,這個母家沒有半分助力,褚青娘摸着腕間玉镯慢慢琢磨:“性情如何?”
“性情?”魏文昭笑“陛下很注重皇子教養,皇子們雖然品性各異,但吃喝嫖賭不學無術是沒有的。”
也是因為這個,讓魏文昭明白天佑帝,想要什麽樣的臣子。
“原本太子也不錯,只是在那個位置久了……”魏文昭沒說下去,褚青娘卻明白,太子衆望所歸,只是這衆望有時候會變成毒藥。
“還有魯王,他娘是殺豬匠女兒,生的潑辣明豔,皇帝微服私訪時遇到,一眼驚為天人。”
哦,宮裏各色大菜吃多了,碰到個麻辣口的,褚青娘能理解。
“魯王十八,人如其封魯莽沖動。長的既不像皇上,也不像母妃,完全像他外公,膀大腰圓殺豬匠。”
……褚青娘不能想象,長的像殺豬匠的皇子,只是下一刻,心裏忽然生出一陣渴望。她腹中這個孩子,能不能長得像外公像她父親?
世間總有那麽奇妙的事,在她渴望的時候,這個從來沒動過的孩子,忽然踢了她一腳,然後便是不停的翻滾。
魏文昭正在說話,卻發現褚青娘凝滞不動,好似靜靜感受什麽。那麽多年夫妻不是白做的,魏文昭立刻感應到什麽。
他小心翼翼揭開青娘身上薄薄的被子,被下因為仰躺明顯隆起的腹部,隔着衣服撐出一個小包。
小小的像稚嫩的芽,那是他的孩子,他為了青娘強行求來的孩子。魏文昭眼睛濕潤了,伸出手小心放在包包上,包包消失了。
魏文昭看了褚青娘一眼,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輕輕把手攏在青娘腹上。立刻,腹中孩子的活潑,隔着母親肚皮和衣裳,傳到魏文昭手心。
那樣鮮活,那樣可愛。
“他很活潑。”
“嗯”
魏文昭心頭大動,他有多久,沒和青娘這樣平靜親和的說過話了?
是不是,是不是他和呂文佩恩斷,所以青娘願意慢慢接受他了?幸福突然從天而降,暖流在心中湧動,魏文昭眉目變得異常柔和。
魏文昭知道這個孩子讓青娘受委屈了,他想他應該好好補償青娘。
可是該怎麽補償呢?魏文昭想起滄州邵家的來信,想起邵侯爺對思雲的贊賞。
“青娘,下個月,思雲就滿十二歲了……”
魏文昭言猶未盡,褚青娘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十二歲就可以請封世子。
“你覺得怎麽樣?”魏文昭問。
褚青娘斂目,魏府不算她腹中這個,總共三個男孩兒,童兒将來要回歸褚家,不算他。魏思瑞五歲,呂氏聽了她的建議,長抱孩子去伯府演武場,不過聽說那孩子不喜歡校場,更不喜歡紮馬步。
“除了雲兒,還有誰合适?”褚青娘聲音清靜。
魏文昭笑,只有青娘能完全理解他:“過兒性子沉穩好學敏知,将來再走科舉光耀門楣要靠他,瑞兒……”
褚青娘斂下眉目神情平淡,就算光耀門楣那也是褚家的,和魏家沒有半分幹系。倒是思穎婚事,眼下得仔細琢磨:“三個皇子,你覺得那個好?”
“誠王吧,論排行也該到他了,再說他喜歡游走市井之間,和穎兒能說到一塊。”
魏文昭沒說幾句,又把話題扯回自己兒子身上,他喜歡和青娘說話,因為不費力:“當日還想靠思穎婚事,聯絡京城勳貴,沒想到最終竟要靠雲兒,少年将軍打入勳貴。”
褚青娘也沒想到。
夜裏漸漸安靜下來,魏文昭都囊了一句:“等雲兒滿十二我就上書,為他請封世子,也好為思穎再加些籌碼。”
魏文昭睡過去了,睡着後不自己覺靠近褚青娘,将褚青娘攬進懷裏。
褚青娘睜着眼,想起魏文昭說的那件往事——偷折槐花。
那一年她不過十四,身上初葵剛至。為着她比別家女兒晚,褚父十分緊張,讓嬷嬷死死看住,月事前後一點生冷都不許碰。
偏偏園裏槐花開的一串一串誘人,青娘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吃槐花。褚老爹知道女兒嗜好,槐花開的日子沒少做槐花焖飯,可槐花焖飯再好吃,怎麽比得上槐花那一絲絲澀中帶甜。
青娘饞的幾乎掉眼淚,因為槐花盛開就那幾日,等她能吃就沒了。魏文昭心疼的不行,明明要去府裏做最後一場童試,卻偷偷搬了梯子,帶青娘去偷折槐花。
褚青娘記得十五歲的少年站在梯子上,折一支槐花在滿樹碎碎的陽光下對她笑:“這下有了。”
碎鑽一樣的陽光,青澀的臉龐,微眯的桃花眼笑微微。
褚青娘轉頭,魏文昭就在她臉邊熟睡,五官比以前犀利些,桃花眼合攏,眼下微微青影透漏出些許疲憊。
怎麽能不疲憊呢,朝中人事紛雜家裏後宅不寧;有那麽多孩子要分心;要應付太子、明王;要打理三子珍賬目;還要安耐性子俯就自己。
可褚青娘毫無所感,她是怎樣帶着身孕,獨自在異鄉求活,她是如何被強迫。
除了活該,沒有什麽好說的。拿開魏文昭胳膊,褚青娘翻身遠遠離開,合上眼安眠。
在褚青娘身後,魏文昭猶在夢中,只是嘴角那點笑容消失,閉着眼眉頭微皺,手無意識在床鋪摸索尋找。
京中牛痘試驗成功,永嘉伯府瞬間聚集了所有人眼光,太子、明王幾乎成水火之勢。
在一所普通的郡王府邸外,馮莫鳶笑容和藹:“請把這個镯子遞給王爺,就說有舊人來見。”
不一會兒,踢踏紛亂的腳步聲從裏邊傳來,一個十九歲青年驚喜而出:“嬷嬷,真的是您!”
這青年青竹樣挺拔腰身,乍一看眉目只是平和,但笑起來,猶如朝陽乍現金光,明亮耀眼卻柔和。
這青年便是大虞悄無聲息的宜王,皇八子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