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褚青娘将童兒濕軟的額發一點點理順, 讓它們服服帖帖在額前。慈愛柔和的眼神, 對上兒子黑亮的眼睛,笑意不由自主生在嘴邊:
“童兒喜不喜歡哥哥?”
“喜歡!”褚童點頭,哥哥陪他三四年,一起上學一起玩耍,哥哥打架他看書包,哥哥苦惱他安慰。當然有哥哥好處很大, 走到哪都有人護着。
褚青娘笑, 清澈的眼睛裏,笑意點點柔和:“童兒喜不喜歡姐姐?”
褚童剛來不久, 魏思穎就去了懷安, 相處的日子實在不多, 可魏思穎很關愛弟弟,時常寫信來, 還遞各種各樣小玩意兒。
“喜歡。”褚童點頭。
“許叔呢?”
許松年待他們兄弟十分細致,可以說許松年的所有時間,都陪着他們兄弟。
尤其那件事……
褚童鄭重點頭:“喜歡。”
青娘雙手握住兒子還小的手, 還能完全握在手裏, 像是某種完全的保護一樣。
“當年剛買下獨一味, 程先生和娘計劃未來, 我們算着有三年時間,運河上就會有載着褚家貨物的商船。”
是載着褚家貨物的商船,就是自己的貨物租別人船,不是褚家船隊。
童兒黑亮的眼睛, 孺慕依賴的看着母親,身體慢慢偎進母親懷裏。
青娘伸開胳膊,把孩子攬進懷裏:“娘其實很高興,高興回到京城,可以照顧你的哥哥姐姐。”
她如果沒回來,她的穎兒會長成什麽樣?一個消磨壓抑在後宅的傻子還是呆子;她的思雲,會一輩子磋磨在不可能有成績的科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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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的童兒……褚青娘手指下意識用力,把孩子緊緊保護在懷裏。
“沒有他,三子珍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有今日成就。有他永嘉伯戶部侍郎在,燕州蔣家早早找來,合作北境生意;有他運河上暢通無阻,京城生意火爆;有他西域皇商容易一半。童兒你明白嗎?沒有他,三子珍沒有今日,娘也沒法同時照顧你們兄妹,所以娘不打算和離。”
褚青娘沒說的是,童兒都能想到的是,魏文昭能沒想到?肯定早有後手。只是她不願意童兒背負太多自責,以至于自傷自恨。
褚童并不在意母親和離,還是不合離,他在意的是:因為自己導致母親來到京城,導致母親痛苦。
可原來母親是高興回來的。
那麽只剩一個問題,褚童小心翼翼從母親懷裏出來,眼裏帶着幾分疑問,藏着很多膽怯,問:“母親恨嗎?因為他……”因為他讓你生不想生的孩子。
青娘吐藥那一幕太慘烈,褚童問不出來,只能眼睛向下,看向母親微微隆起的腰腹。
孩子眼裏那些膽怯,讓褚青娘眼眶一酸,心疼的不行。她盡力讓自己神态輕松些,語調也輕松愉快些:
“白白借勢而已,為什麽要恨他?至于這個孩子,也許他像你姐姐,也許他像你哥哥或者你,對娘來說只是多一個寶貝而已。”
“娘不恨嗎?”褚童小心翼翼伸手,像葉子落在水面一樣,落在褚青娘小腹上。
“不恨。”
童兒手還輕輕搭在母親小腹上,擡頭像是被遺失的小狗,怯怯又小心翼翼觀察褚青娘神色,很害怕母親神色裏有一絲不喜歡。
褚青娘笑眼彎彎,清澈的眼裏盛滿溫柔,把孩子手按實在自己小腹:熱熱的硬硬的,裏邊有另外一個孩子。
“你姐姐将要出嫁,你兄長要做将軍建功四方,你要回歸褚家,将來能陪伴娘,讓娘不孤單的只有他。這是上天憐憫娘,送給娘的珍寶。”
手心下熱熱的、硬硬的,似乎還有脈動,褚童重新靠回褚青娘懷裏。母親的心跳一下一下,在耳邊響着,褚童無端覺得安心下來。
盛滿自責、仇恨的小心髒,仿佛被溫暖的溪流沖洗過,重新幹淨鮮紅跳動起來。
“童兒,娘和你商量一件事。”
母親的聲音隔着胸腔,嗡嗡嗡奇怪卻十分舒服。
“娘吩咐就是,不管什麽童兒都答應。”
褚青娘笑着揉揉孩子腦袋:“娘想把你和許叔搬到一個院子,将來你和許叔一起回歸褚家。”
褚童擡起頭:“我什麽時候才能回去?”
“三年,等你姐姐嫁出去,不那麽顯眼時。”
等魏思穎坐穩王妃位,只需王妃女兒一句話,魏文昭當爹的,不想履行諾言都不行。
童兒走的時候有些不安,母親今日這些話,解了他心中所有難過和痛恨,世上有這麽巧的事嗎?
走到簾子跟前,褚童站住腳跟,停了片刻回頭問:“娘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褚青娘笑容和平常一樣慈愛:“娘應該知道什麽?”
知不知道我給他下藥的事兒?
但是對上褚青娘慈愛的眼神,褚童忽然豁然開朗,也笑了起來。和母親一樣的鳳眼,笑的鳳尾微翹:“沒什麽。”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母親已經告訴他,她是高興回來的,也高興他們姐弟不在時,有個孩子作伴。
褚青娘看孩子出去,心裏微微松一口氣,隔着竹簾看孩子消失在院裏。竹簾再一次空寂下來,一絲微光一絲竹條兒,褚青娘又想起褚童的問題。
恨嗎?褚青娘眉目冷淡下來,恨嗎?只要一想到她的童兒,步步謀劃、那麽小穿過陌生人群……
青娘‘呵’了一聲,那口氣出來就轉為冰涼。
魏文昭笑的臉頰發酸,以他一品大員之勢,能這樣笑着應酬的不多,比如太子府左庶子。雖然只有四品,卻是太子心腹,代表太子而來。
看着左庶子坐轎而去,魏文昭松口氣挺直背,讓發酸的臉頰得以休息。随着牛痘之法在死囚身上試驗,太子和明王相互交替,幾乎踏破永嘉伯門口。
雖然是預料之中的事,魏文昭也有幾分疲于應付。目送轎子遠了,魏文昭才負手回府,根本沒去二進院子,直接從夾道進東院,去了映霞苑。
仿佛什麽也沒發現一樣,還和往常一樣,笑着掀簾子進去:“今日怎麽樣,身上舒不舒服,孩子有沒有鬧你?”
褚青娘勾起一邊嘴角,似笑非笑:“有原戶部侍郎替我打理賬目,我怎麽會不舒服?”
戶部,掌握天下錢糧戶口;戶部侍郎分管天下一半錢糧賦稅,打理一個小小三子珍,确實大材小用。
可青娘這種微微諷刺不耐煩的态度,卻讓魏文昭微妙的放心,最起碼不是鄙夷,不是瞧不起。
笑容愈發和藹,魏文昭走到圓桌坐下:“今天胃口怎麽樣,午飯想吃什麽?”
褚青娘從袖裏抽出幾頁紙,放到桌邊:“造謠的人找到了,是呂文佩奶娘黃氏,這是證據。”
魏文昭臉色嗖然變冷,拿過紙一行行黑字掃過去,嘴裏問道:“你怎麽懷疑到她頭上的?”
褚青娘垂下眼簾,冷漠到:“謠言最盛的時候,呂文佩兩次來到映霞苑欲言又止,我懷疑她知情,因此派人查了黃氏,至于呂氏參沒參與我不知道。”
魏文昭一頁頁看到最後,看的面色冷肅一片,捏起紙大跨步去找呂文佩。
心裏怒火騰騰,把女兒嫁于皇室,根本不是魏文昭想要的!他要的是魏思穎嫁入侯門,魏家不顯山不露水,融入京城勳貴世家!
他現在幾乎位極人臣,‘平’才是他所求!卻被一個後宅婦人攪和了。
呂文佩見魏文昭跨步進屋,盈盈屈膝才到一半大:“妾身見過……”
‘啪’魏文昭揚手一個耳光:“賤婦,當日本官就說黃氏留不得,是你非要留下她,給伯府帶來無妄之災!”
呂文佩被一個耳光甩蒙了,倒在地上捂着臉不可置信:“老爺你在說什麽?”
魏文昭把白紙扔到呂文佩身上:“自己看!”
白紙散在身上地上,呂文佩慌亂收攏,一頁頁看過去,上邊寫着黃氏如何籌謀如何散布,和誰人有接觸,給過那些地痞錢財,錢財又是多少,還有地痞口供指印……
完了,這是呂文佩第一反應,奶娘完了。
魏文昭冷眼看着地上的呂文佩:“這件事是你指使的,還是你只知情卻沒有阻止?”
在魏文昭心裏自己是那樣惡毒的人嗎?竟然會指使人,敗壞女兒家名聲。好歹如何,魏思穎也在自己院裏養了六年,思華思年沒出生時,因為魏思穎長得極肖魏文昭,她也是真心喜愛過幾天的!
呂文佩捏着紙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怨怒:“是我又如何?褚氏明明有牛痘之法,為什麽不給我的孩子用!害的我的華兒小小年紀命赴黃泉,我恨她,怎麽樣!”
魏文昭雙手負後,冷冷睇着呂文佩發瘋,語氣冷漠道:“是你指使的,本官立刻休了你,将你做的事告知呂家,張榜全城。”
呂文佩肩膀瑟瑟了一下,下意識後退幾步,臉上怨氣變成雪白懼色:“不、不是我指使的。”
告知呂家,張榜全城,魏文昭這是要她的命,要呂家的命!
魏文昭如冰山,如鐵板魏然不動。
呂文佩怕極了,撲過來拉住魏文昭胳膊,倉皇害怕的眼睛對上魏文昭:“你不能這麽做,不能張榜全城。”
“不是你做的,我自然不會張榜全城,我知道你的性情文弱,做不出這種惡毒事來。”
你知道我做不出來,卻上來就給我一耳光?淚水順着呂文佩眼角淌下來,放開魏文昭胳膊往後退了兩步,哭到:
“是,我文弱,我沒用,褚青娘有本事,能做皇商,能找到牛痘之法,可她明明有法子,卻不給我的孩子用。”
眼淚一行一行,呂文佩責問魏文昭:“再怎麽說,我也照顧過思穎、思雲六年,讓他們衣食無憂。我對她的孩子,不敢說盡心盡力,卻從沒有苛待虐責,她卻那樣惡毒涼薄的對待我的孩子,為什麽你不去怪她!”
思華之殇,是魏文昭心裏一個痛,褚青娘的冷漠更是痛,可他不會在呂文佩面前表現出來,只是強硬的負手冷漠道:“如果你是她,你會給搶了自己丈夫的女人,治療她的孩子嗎?”
呂文佩哭着搖頭,淚珠在空中滑過,留下一道傷心的痕跡:“看,你從來就是這樣,什麽事都偏向她。她回來不理你,你就讓我喝避子湯,你們有夫妻之事,就施舍我可以不用喝避子湯。她做出良薄事你替她辯解,我什麽都沒做,你卻給我一耳光!”
“為什麽!為什麽對我這樣不公平?”呂文佩嘶聲問。
魏文昭平靜而冷漠:“本官不公平嗎?你的嫡親侄子從工部調到禮部,你的兩個從侄以舉人之身出仕,你還要本官如何公平!”
“呵呵呵”呂文佩笑裏全是苦澀的淚水,心中一片冰雪之空,“我是一個女人,我不管侄子怎麽樣,我只想要我丈夫的愛!”最後一句幾乎嘶吼。
魏文昭眉頭微皺,微微不耐的眼裏寫着‘不可理喻’四個字。
那不耐煩深深刺痛了呂文佩,她忽然悟了,臉上淚痕還在,眼裏淚水卻漸漸稀薄:“原來自始至終你喜歡的都是她?”
自然,魏文昭眉頭不自覺放松。
呂文佩氣的幾乎嘔血:“你喜歡你的妻子早說啊!難道我還能強求不成?在你心裏我算什麽啊?”
魏文昭還是負手而立,眉目卻慢慢變得平和。
呂文佩慢慢點頭,神思從沒有的清明:“是了,我是你的梯子,是你通天的梯子,現在梯子沒用了可以撤了。”
魏文昭聲音平和,甚至帶一點撫慰:“不會,我既然娶了你,就會對你負責。”
“負責?”呂文佩心傷到極處,反而笑了,笑的渾身顫抖:“魏文昭你會遭報應的,知道嗎,你會遭報應的!哈哈哈哈哈。”
魏文昭眉目轉冷,看着呂文佩笑的前仰後合發瘋,冷漠道:“你知道黃氏造謠的後果有多嚴重嗎?就憑你知情不舉,我就可以貶你為妾。只要我說明其中利害,呂家不會為你發一聲。”
“貶我為妾?貶我為妾……”呂文佩說着說着,淚水又流下來。這淚水卻不是為自己流的,她只是想起當年褚青娘。
魏文昭不再理會呂文佩,而是對外吩咐:“進來人,幫你家夫人打水洗梳。”
“是。”早避出去的丫鬟們,連忙戰戰兢兢進來,魏文昭看了一眼呂文佩,轉身出去。
呂文佩不顧丫鬟們扶持,對着魏文昭背影大吼:“當年給我搶她正妻之位不過一句話,可是你呢,真正抛棄她的人是你!”
魏文昭在院中站住腳步,卻并沒有回身。
呂文佩不顧丫鬟勸阻,繼續吼道:“我搶了她的正妻之位,她住在一個院裏,卻對我孩子不聞不問。魏文昭,你呢?你抛棄了她,我等着她如何回報你!”
魏文昭咬牙,站穩腳跟,回頭一字一句冷聲:“本官從未想過要抛棄她,從未!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冰冷的聲音裏,隐隐藏着幾星怒火。只是不知道這怒火,到底是怒火還是恐懼。
往京城的一艘快船上,船頭一位上淺下深綠色襦裙女子,看起來三十多歲,似乎只是随意站着,儀态卻有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任誰也不敢說,這是曾經流落街頭,靠漿洗為生的啞婆,可她就是三子珍總監管,已經四十二歲的馮莫鳶,曾經的啞婆。
馮莫鳶慢慢撫着腕寬邊銀镯,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那銀镯花紋造型格外別致細膩,若是有眼光的行家,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內庭禦造之物。
迎面的風吹起她濃綠的裙角,馮莫鳶撫着镯子想,有些事是時候給青娘交底了。比如她不是年滿二十五出宮的宮女,她是三十一才出宮的嬷嬷,比如她曾照顧一個孩子到八歲。
‘噗通’岸邊水聲響起,船上有人喊:“有人跳水了!”
“快救!”馮莫鳶放下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