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褚青娘淡笑:“思穎也是你的孩子, 為人父為子女謀劃也是應該的。”
魏文昭笑着坐到圓桌邊:“是, 為人父母為子女操勞,本就是應該的,只是許多年了,再和青娘一起為孩子操勞,為夫很欣慰。”雙眼含情脈脈看向褚青娘。
褚青娘撇開眼吩咐屋裏衆人:“都各司其職,該幹什麽幹什麽, 珍兒留下。”
“是”珍兒從人窩裏出來, 脆生生應道。
屋裏一幹丫鬟嬷嬷,還保持剛才笑鬧的亂樣, 只是笑鬧沒了, 亂七八糟站了一地。這會兒聽了主子吩咐連忙屈膝, 一溜兒擠擠挨挨,眼裏示意着出去了。
魏文昭坐在桌邊, 看着褚青娘拒絕的樣子,臉上笑容消失微微抿嘴,不過他很快放松神情。
‘耐心, 體貼’夫妻相處, 總有一方需要退讓, 既然青娘不肯, 就他來退一步好了。
褚青娘不管魏文昭那麽多心思,對着珍兒吩咐:“傳話商行,讓筆墨先生潤色一份致歉函,備上禮物, 這兩三日送去京中各鋪,讓各鋪掌櫃派體面夥計,給京中幾個對家送去。”
“就說前幾日我心中煩躁,一時忘了利潤,倒讓大家受累,心裏十分過意不去,所以特意上門賠禮。請大家千萬包涵,為了表示歉意,從即日起三子珍名下各鋪,價格一律上浮兩成把生意讓給受損的諸位。”
珍兒撇嘴:“那些人也不是什麽好鳥,不知編排了大小姐多少壞話,讓夥計們到處傳,就差罵到咱們門上了,理他們作什麽。”
青娘淡笑:“總是咱們先壞了行規,理應上門致歉,去吧。”
珍兒癟嘴心裏不舒服,卻不再說什麽,收拾收拾下去辦差。
魏文昭略微一想,笑容由衷而出,食指點了點桌面,連贊三聲:“聰明!聰明!聰明!”
贊嘆的目光直視青娘:“為夫竟不知青娘聰明至斯,難怪不過憑借我官威路條,短短幾年就能做出這麽大生意。”
褚青娘垂眸,捋了捋雨過天青色絲帕,沒說什麽,魏文昭卻掩不住微微激動,這是激動棋逢對手的激動:“不如為夫來分析一下,看娘子聰明在哪裏。”
點點桌子,魏文昭到:“第一層,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誰也不知道将來會遇到什麽,都在京城為着一場生意,一頓流言把關系鬧死,絕非聰明之舉。能明白這一層,就能做成大商人。”
Advertisement
一個人有多少胸襟,才能做多大事情。
“第二層,五日七折優惠,把京城該做的生意基本都做了,留給對家的不過仨瓜倆棗,他們還得彼此防備去搶,讓對家無法抱團。有這一層,就能做奸商。”
自家娘子對人總是溫和模樣,沒想到是個奸商。魏文昭想想就覺得好笑,執起茶盞喝了半盞,繼續道:
“當然能做到你們這個層面的都不是傻子,尤其為夫在朝上所作所為,多的是人看出自己被利用了。不過娘子歉意已到,又留出三個月生意給他們。為着将來,說不得,他們都得捏鼻子認了,趕緊做好沒有三子珍的這三個月。”
最妙的是,絕大多數百姓看到的是:三子珍東家為女兒流言心煩,一不小心鬧了低價,事後給同行道歉,自己擡價把生意讓給對家。可這些對家呢,一個個小人行徑,猴跳腳一樣造人家女兒謠。
那些對家,好端端被人擺了一道,出力不說還壞了名聲。
魏文昭想的可樂,擡手把剩下半盞茶喝完,繼續分析:“這件事最絕的是第三層,三子珍名下商鋪,都是非富即貴的奢華貨品,一場七折,進去很多中等富戶甚至普通富戶。這其實很傷三子珍,因為真正的客戶會覺得掉價。”
擡眼,眼中情緒已經平穩下來,魏文昭看着褚青娘說:“娘子說是給對家致歉,三子珍價位上浮兩成,可這何不是三子珍自擡身價,自矜自貴。”
三個月後年關将至,三子珍以十二分價格,再度成為身份的标志,生意又該如何火爆?
真的很聰明,魏文昭看着褚青娘,眼裏多了兩分審視。他想起三四年前,三四年前,自己才接回青娘,自己……
“老爺”竹簾響了一下,魏奇進來啓禀,“明王來訪。”
魏文昭收回心思笑了笑,對褚青娘道:“他倒是積極,從朝上追過來。”
褚青娘淡笑:“總要有禮賢下士三顧茅廬的樣子,才算誠懇。”
魏文昭站起來,臉上笑容還在,只是那笑容說不上是輕蔑,還是嗤明王不自量力:“誰說不是呢。”
魏文昭走了,褚青娘盯着一條一條,透着光縫的竹簾看了一會兒,心裏慢悠悠浮出一句問話:只有那三層好處嗎?
太陽還在西天,地上暑氣盤踞蒸騰,魏文昭走到花園,被地上滾滾暑熱一蒸忽然明白了。
中計了……
當年青娘一幅冷心情絕,高冷鄙夷模樣,并不是單純的絕情,而是一步一步的算計。
當年的她不過一個小小客棧的老板娘,無論如何都無法和自己哪怕一根手指對抗。
于是就用計謀算計自己,明知道自己最為自尊自重,卻用言語神态一遍遍刺激。
懷安縣衙悲婉真切“我已經嫁于他人,還生了孩子……”可她何曾嫁過別人。
運河官船鄙夷決絕:“魏大人不會以為,我對你還有夫妻情分吧?”傷人的不是話,是她眼角那份鄙夷。
這世上最了解他的是青娘,可青娘卻用最犀利的武器,精準的一遍一遍刺他、傷他。
沒有一絲感情,只有種種算計,魏文昭心悸了悸,忽然一陣疼痛,從心髒中間生出。
魏奇察覺魏文昭不對勁:“老爺怎麽不走了?您心口不舒服!”魏奇急了,眼看魏文昭緊緊握住胸口衣裳,因為用力,衣裳扯出道道緊繃細痕。
“老爺,您怎麽樣了!要不要叫太醫?”魏奇扶着魏文昭急聲問。
魏文昭一手握緊胸口,一手扶住魏奇:青娘不愛他了,早就不愛他了!
魏文昭醒悟了,褚青娘不愛他,不但不愛,還用最冰冷的心計傷他。胸口疼痛翻滾,疼的魏文昭微微蜷縮肩背。
“老爺!老爺!”魏文昭忽然雪白的臉色,讓魏奇着急。
魏文昭腮幫橫肌鼓動,不愛又如何!他魏文昭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斜低的頭,桃花眼微眯,露出幾分淩厲之氣,盯着湖邊一株粉色金蕊荷花。
一陣清風,粉色荷尖在風中微擺。魏文昭強硬站直身體,放開魏奇。不愛又如何,他一定能重新得回青娘的愛。
放開胸口,抹平衣裳,魏文昭強硬中帶着冷漠:“本官無礙,走吧,不要讓明王久等。”
“老爺真沒事?”魏奇擔憂得很,“您剛才臉色很難看,不然還是叫個大夫來?”
魏文昭負手,一雙眼冷漠掃向魏奇。魏奇抿抿嘴,在魏文昭冷漠的眼光中,慢慢垂下眼簾後退兩步。
魏文昭邁開腿後,他又小心加快步子跟緊一點,好随時伺候。
童兒黑亮眼睛亮閃閃,急匆匆進迎朝門,卻被魏思穎笑嘻嘻帶人攔住:“站住,見了本鄉君還不行禮?”
姐姐也有封诰呢,童兒一雙鳳眼笑的鳳尾翹起,像模像樣揖手:“給鄉君姐姐請安。”
魏思穎‘噗嗤’笑了,揉亂童兒汗濕的劉海兒,特豪氣:“賞!”
如意忍着笑,将一個大紅封,雙手遞給褚童,真的是‘大’紅封,褚童雙手接了,疑惑:“什麽,書?”
“什麽書,銀票!”魏思穎挺起鼻頭。
褚童對自家愛玩的姐姐無奈,拆開紅紙皮兒看清書名,黑亮的眼睛,像揉碎了一把星星在裏邊:“石南先生的禮記注解!謝謝姐姐!”
這本注解,即便是京城也很難找到,最起碼褚童跑遍大小書局,都沒找到。
弟弟高興,魏思穎更高興,将童兒被自己揉亂的劉海兒,重新理順:“這算是謝謝你的,謝謝你替姐姐打架讨公道的獎勵。”
童兒愛不釋手的看着藍皮書,頭也不擡回答:“那些人敢在我面前嚼姐姐舌頭根子,當然要給他打回去,就是害的娘跟他們辯好幾次。”
褚童在學堂打架,有兩家找上門,當然被褚青娘不軟不硬頂回去了。
“還是孔聖人門徒,沒影兒的事長嘴長舌活該被揍。”魏思穎說完,又想起別的,急忙彎腰叮囑,“打不過的可不能動手,咱不做傻子。”
褚童把書冊小心放進書包:“放心,哥哥教過我怎麽打架,許叔就在外邊我不會吃虧的。”
其實褚童打了幾次,感覺還不壞,那種有火氣就發出來的感覺挺好。
魏思穎笑:“行,我弟弟就是有血氣的男人,以後再有人欺負姐姐,得替姐姐繼續撐腰。”
“嗯”褚童放好書,看着魏思穎認真點頭,
自己小不點弟弟怎麽這麽可愛?魏思穎笑眯眯:“小時候打架無所謂,長大了打架可不好。”
褚童點頭:“我知道,咱家我負責文,哥哥負責武。”
魏思穎又笑着叮囑幾句,才放褚童離開:“快去找娘吧,今天是娘的喜日子。”
“嗯!”一品國夫人!褚童眼裏星星亮起來,朝着映霞苑急走。
魏思穎臉上笑眯眯的表情沒了,只剩下姐姐的溫柔,桃花眼點點笑,看着弟弟疾步快走的背影。
一直沒有說話的如意,順着小姐目光看了一眼褚童,還是想不明白:“二公子最孝順知禮,為什麽夫人要小姐教二公子打架?”
一般人家不是最怕孩子打架惹事嗎,誰會讓孩子去打架?
褚童身影已經變小,離映霞苑很近了。魏思穎最後看一眼弟弟,面帶淺笑往自己院子去:“母親安排向來有她用意,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永遠不要再提。”
“奴婢知道了。”如意笑着應道。
一主一仆慢慢走遠,夾着陣陣荷香的微風,送來她們缥缈聲音:“小姐這陣子窩在院裏畫的首飾,玲珑坊老張滿意幾張?”
沒人知道,玲珑坊最好的首飾,大部分出自魏思穎之手。
“娘!”褚童跑進屋子,黑亮的眼睛星光更勝。小心錯開母親腰腹,褚童扶着母親膝蓋,親昵的仰頭“娘,您是一品國夫人了!”
“嗯”褚青娘笑眼盈盈,抽出絲帕替兒子擦額頭汗珠,紅撲撲的臉蛋,微微汗濕的軟發,分做幾縷粘在額頭,腦門還有一點袅袅熱氣。
多麽健康的孩子,将來也會性情開朗。
褚童眼裏希望,像星光點點:“娘,您是一品夫人,是不是就可以跟他和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