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運河岸邊馮莫鳶對景平示意:“那就是穎兒。”
景平順着嬷嬷示意向, 大小林立的船只中看去, 其中有一艘收帆的兩層桐油船,二層船樓外小小的甲板上,有一個細布碎花衣褲,系着靛藍小圍裙的少女。
少女十五六活潑俏麗,正興奮的同旁人說什麽。論心講确實鮮活,就像黃莺在沾着露水的綠葉跳躍, 卻沒有那種馮嬷嬷說的底蘊, 就是單純的年少不更事。
宜王有些失望,正準備收回目光, 卻聽一層甲板有人喊:“小姐, 湯炖好了, 快看。”
宜王定眼去看,一眼便看到了那個他喜愛了一生的女子。先入眼簾的是一段側着身子曼妙的腰肢, 然後水綠色袖口一截皓腕,蘆根一樣雪白柔荑,握着褐黑色水潤潤木勺。
木勺盛着剛煮好的魚湯, 濃濃白煙翻出波浪。少女側着臉閉眼輕嗅, 仿佛聞到什麽金珍玉露, 只看她臉上神情, 就讓人對那木勺裏的魚湯向往。
魏思穎憑着走南闖北的直覺,覺察到異樣,轉頭向岸邊看去,一眼先看到岸邊站着的馮莫鳶:“姑婆~”驚喜在臉上蕩開。
景平看在眼裏, 心中莫名想起一句詩:花開一時明。
嬷嬷說的對,是自己喜歡的姑娘,鮮活明媚卻有內蘊。內蘊這東西很不好說,它就在眉梢眼角,就在舉手投足。一樣十五六歲,一樣明媚鮮活,有底蘊的,總是快樂外露又有內含。
戒備放下,開心湧上,魏思穎放下湯勺,跟如意叮囑幾句,輕快的從船上下來,挽住馮莫鳶胳膊:“姑婆您來的太巧了,剛好嘗嘗我熬的魚湯,是我親自釣的魚。”
說完還挽着馮莫鳶胳膊,魏思穎靈巧對宜王一屈膝:“見過這位公子。”
宜王嘴角含笑,慢悠悠拱手欠身:“景平見過魏姑娘。”
知道自己是誰,又和姑婆站的這麽親密,想必是姑婆重要的人。魏思穎很快有了計較,放開馮莫鳶正經福身:“見過景公子。”
姓景?國姓,後知後覺,一絲緋紅爬上魏思穎臉頰:“宜王?”
“是”景平雙手背後,溫和的眉眼,看一絲絲緋紅爬上魏思穎臉頰。
褚青娘和女兒回到家,魏文昭正在檢查商行賬目,見她回來合起賬目,雙手扶着人坐下,關切道:“雖然說暑氣過了,可秋後太陽也曬人的很,大熱天出去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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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思穎見父親在,沒多耽誤直接屈膝告退,卻被魏文昭回頭留住教訓道:“你婚事不遠,平日不要往外跑,免得又生出什麽枝節。”
“是,女兒知曉了。”魏思穎恭恭敬敬屈膝告退。
魏文昭一顆心又回到褚青娘身上:“覺得怎麽樣,有沒有哪兒不舒服,我讓春桐溫着百合湯,你喝點?”
說完招呼春桐将湯送上來,親自舀了一小碗,放到褚青娘手邊:“剛好入口,喝點解暑。”
褚青娘将魏文昭盛的湯推到一邊:“你什麽時候進宮?”
魏文昭無奈在另一邊坐下:“你不再考慮下?誠王母家家勢淵源,誠王自身騎射不錯性情爽朗,将來鐵定的親王,怎麽看都比默默無聞的宜王好太多。”
褚青娘想到今日見到的青年,青年不顧皇子之尊,對她行半禮說:“景平會禀告母親心中所喜,景平所喜就是母親所喜。景平日後會善待令千金,夫人不必憂慮。”說完,那青年雖然眼光未動,卻加了一句“夫人以後不必再忍魏卿,三子珍需要路引或者靠山,用宜王府即可。”
褚青娘淡漠撫了撫衣袖,道:“不了,我覺得有姑姑恩情在那兒,穎兒以後會少受很多委屈,這世上不是誰都跟你一樣,轉身就能忘恩負義。”
魏文昭已經被諷刺的沒脾氣了,也不辯解自己有沒有忘恩負義,只是對着倔強的青娘沒法子。真沒法子,青娘的倔強他用十年時間,了解的真真切切。
“行吧,那你跟柳嫔娘娘那邊說一聲,三天後禦花園。”
三天後,魏文昭陪天佑帝在禦花園下棋,下了兩盤,天佑帝覺得身上有些僵硬,讓魏文昭陪着起來轉一轉。
“還是你們年輕的好,朕這身體這兩年,越發精力不濟了。”
魏文昭笑着謙遜:“萬歲春秋鼎盛,宮裏孫娘娘不是上月才傳來喜訊。”
宮裏有幾年沒喜訊了,這次有喜,天佑帝高興得很,說明他還龍精虎猛:“就是不知道是龍子還公主。”
“龍子公主都好,總歸有陛下天恩籠罩。”魏文昭一邊應對,一邊小心翼翼引導話題“不過話說回來,真的是一代一代催人老。”
暖洋洋秋日照在身上,天佑帝心情好得很,聽了魏文昭的話‘噗嗤’笑了:“你才幾歲,也跟朕面前說一代一代催人老。”
“臣只是想起要說的事,心有所感罷了。”
“什麽事兒啊?”天佑帝負手慢慢,沿着花路往前走。
魏文昭道:“臣長子思雲滿十二了,臣想上書請封他做世子。”
“這是你的家事,何必跟朕商量,上書就行了。”天佑帝随手掐了一朵金燦燦菊花,在鼻端聞了一下轉了轉,随手扔在路上。
魏文昭欠身陪着,卻将一切全看在眼裏,這是天佑帝沒什麽興趣的表現。
不過沒關系,話題主導權還在自己這裏,魏文昭知道談話節奏,這會兒該引起皇上一點點關注了。
“雖說是微臣家事,但不跟陛下提前說聲,微臣心裏總是惶恐。”
天佑帝就笑了,回頭看了一眼魏文昭:“你呀,別人都說你有魄力、有膽識,對頭還說你狠厲果決,結果什麽事不跟朕提前說說,就過不去。”
“魄力也罷狠厲也罷,微臣不過仗着陛下給的膽子,陛下對微臣的庇護恩典,微臣真的是九死無法回報。”魏文昭仿佛說出幾分感嘆和真情實意,“陛下當日封臣為爵,開大虞先河,卻讓陛下備受文武彈劾,微臣心裏一直感激又惶恐。”
天佑帝再回頭,就看見魏文昭感激的眼角發紅,眼裏濕潤潤要哭的樣子,不由挺直胸膛:“你的架田之功,讓大虞多了數百萬石糧食,百萬人口,是要載入史冊的,一個伯爵算什麽。”
魏文昭好似偷偷沾沾眼角,其實讓天佑帝看的明明白白,擡起頭笑道:“幸好微臣長子天生适合學武,被邵将軍誇贊,将來武舉出身,朝中再沒誰來嚼舌根了。”
天佑帝也覺得這是奇跡,一個文臣之家,竟然出個武将好苗子,可見上天一直站在他這邊:“邵家是我朝少有出良将的世家,邵将軍也幾經征戰,能得他一聲誇,愛卿之子前途可期。”
皇帝有談話興致了,魏文昭心裏琢磨這,面上跟着皇上話笑了笑,卻又很快愁眉苦臉。
天佑帝奇怪:“愛卿還有什麽憂愁的?朕記得前多少時候還跟朕吹噓,長女如何好容貌,次子如何學業好,三女如何知禮,幼子如何活潑,家裏兒女個個都稱心,愛妻也有了身孕……”
魏文昭聽到這個臉上笑容更舒心,甚至帶了甜絲絲,天佑帝發現了,打趣:“瞧你那點兒出息。”
魏文昭就再松一口氣的樣子,仿佛忘了君臣之別:“陛下打趣臣,好像陛下流水樣賞賜,沒進孫娘娘永和宮一樣。”
同為男人,都讓女人有了身孕,魏文昭明白這樣的話,會無限拉近兩人距離。最重要會讓天佑帝,覺得他似乎和自己一樣年輕,會精神煥發談興更濃。
天佑帝果然談興更濃,魏文昭卻慢慢收攏談興,時不時愁眉苦臉,引的天佑帝頻頻側目:“愛卿今日到底怎麽了。”
魏文昭一幅終于忍不住的模樣,完全愁苦的給天佑帝作揖:“還不是為了微臣那被小人作祟的女兒,如今名聲倒是好了,可找不到婆家。”
天佑帝微一琢磨,問:“太子和明王讓愛卿為難了?”
魏文昭苦笑:“太子和明王天潢貴胄陛下血脈,小女別說為妾就是去府上做個奴婢,也是她的造化。可陛下也知道,微臣娘子當年……”
這是恭維皇帝呢,否則人家兒子看中你女兒,你不識擡舉是想要皇帝怎樣?所以魏文昭每一步都是琢磨過無數次的,比如現在眼淚說來就來,簡直比戲臺戲子都來得快。
只是在無人知道的地方,比如心髒一直緊繃,比如後背早就汗濕,跟閱人無數的帝王面前,魏文昭從不敢放松半分。
也不明說褚青娘不肯為妾,魏文昭只擦了眼淚:“微臣娘子是個倔強不通情理的,她又才原諒臣又高齡有孕,微臣是處處避讓,她不肯女兒為妾,微臣哪裏敢點頭,再說微臣女兒只有一個,太子和明王微臣一個也不敢得罪。”
“微臣就想着,那就趕緊定親吧,京裏那麽多勳貴世家,可……”魏文昭言猶未盡,愁眉苦臉“轉過年就十七了,微臣都快愁死了。”
可太子和明王相争,誰敢娶?天佑帝明白了,這種臣子家兒女之事,他是向來不關心的,可現在牽扯到他兩個兒子。不過天佑帝也明白了,人家這是來告狀了,看你兩個兒子幹的好事,害我家閨女嫁不出去了。
這事兒倒不難,他在京中挑一家不錯的,賜婚就好……天佑帝正在想,禦林軍統領忽然大聲呵斥:“誰在哪裏?”
山石後出來一位麗人,一身逶迤衣裙,挎着花籃溫溫雅雅走到帝駕之前,屈膝:“嫔妃柳氏玉意,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佑帝認了認,認出這是最近見過幾次的,宜王之母柳嫔,擡手道:“愛妃免禮,你不在萃玉宮,怎麽在這裏?”
柳嫔婷婷袅袅起來,笑道:“沒什麽,嫔妾見日頭好,出來曬曬。”
魏文昭默默見禮然後後退,他真沒想到,這位柳嫔竟然是個妙人。在合攏計劃後,不多不少在皇帝面前,混了個臉熟。
要不然她今天猛然出來,皇上都不知道是誰,還演個什麽。
如今更妙,明明是為了提起宜王,然後兩家順水推舟,她卻偏偏多走一步,不跟皇上說宜王,偏說一句不合情理的話,引的皇上奇怪。
天佑帝能不奇怪嗎,雖說入秋,可這會兒太陽明晃晃挂在天上,滿宮那些個妃子,那個不是捂在殿裏,就怕出來傷了嬌嫩肌膚。尤其柳嫔已經臉頰緋紅,額上汗珠點點,這哪像是曬太陽的樣子,更何況手臂還挎着花籃。
皇帝笑道:“愛妃這話不實”從袖子裏摸出繡着龍紋的帕子,遞給柳嫔,“說吧到底為什麽?”
柳嫔似乎是被帝王寵愛感動,又似乎是不好意思,捏着帕子也沒擦汗,只是‘激動地’在手裏纂了又纂,才幾分羞澀道:“嫔妾實在苯,這些年也學不會遮掩,總讓陛下多操心。”
天佑帝笑道:“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也沒什麽,平兒受了秋燥,這幾日總是肺熱咳嗽,臣妾想摘些鮮菊花,給他弄些吃食。”
魏文昭‘好奇’:“王爺府裏沒人操心?縱使沒有正妃,妾室總該有。”
柳嫔低眉順眼:“王爺說沒有正妃嫡子前,不想要通房妾室。”
話到這裏,天佑帝還是沒生出,魏文昭的女兒可以嫁給宜王,畢竟皇子婚姻是大事,再者他腦子裏還想着賜婚,就想不到自己兒子頭上。
柳嫔微微一笑,頰邊隐隐酒窩惹人醉:“魏大人今日進宮伴駕?”
魏文昭配合搭話:“是啊,順便跟陛下倒倒苦水。”
“魏大人深受陛下恩寵,夫人又有濟世之功,家裏兒女初長惹人羨慕,還有什麽苦水?”
魏文昭苦笑:“就是長大才頭疼,這不閨女嫁不出去。”
天佑帝還在為柳嫔頰邊酒窩迷醉,就聽到她‘苯’的直言直語:“是為太子和明王相争?這也不難請陛下賜婚就好,挑家世好的賜下去……哎呀!”
仿佛想到什麽一樣,柳嫔微微驚道:“那位公子以後見了太子,或者明王不得抖腿?畢竟兩位皇子争了那麽久。”
魏文昭臉上愁苦,心中暢意,這位娘娘實在精妙,可惜陛下沒發現。
得,一語點醒夢中人,天佑帝恍然,太子、明王争的太過,京中子弟,誰接了賜婚都得打顫。
這不是賜婚,這是賜罪呢。這事兒還着實難辦,天佑帝擡眼,柳嫔正笑盈盈仰慕的看着他,頰邊笑出一粒酒窩,胳膊上的花籃許是挎得久了,用手擡了擡,籃子裏潔白又細密的小菊花顫了顫。
天佑帝恍然:他不是有個兒子剛好缺人照顧?
魏文昭觑見皇帝眼中恍然,提了半天的心安穩放下。柳嫔則越發笑的溫婉宜人,平兒說,他喜歡那個姑娘,明朗大方。
天佑帝一合計年齡也合适,家勢容貌也不錯,就打算解決兒子婚事。
“父皇!兒臣給父皇請安。”八百年不進宮的誠王滿臉興奮,風一樣卷到天佑帝面前。
魏文昭的心‘唰’提到半空,後背立刻一層冷汗,青娘不要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