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春桐觀察好些日子了, 有五六日了吧, 沒見夫人換洗。原本已經死心的春桐,又開始蠢蠢欲動。
這實際不能怪春桐,即便是下人也是人,也想自己日子好過些。春桐是個務實的人,她知道自己作用,就是替老爺盯着夫人的胎, 如果胎沒了, 她也就成了棄卒。
一個棄卒,一個映霞苑裏尴尴尬尬的存在。
夫人和老爺鬧掰, 喝了打胎藥, 春桐就知道自己很難有出頭之日了, 也許在伯府角落,落灰老死。
可是一天、兩天, 廊下藥罐還在熬,夫人卻不見動靜,甚至換上了寬松的衣裳!
一個不敢置信的念頭, 啃食的春桐的心, 她開始把眼睛全放在了上房, 放在了譚芸芬身上。
沒有換洗、沒有見紅!
春桐安耐着春草的生芽激動、喜悅, 不能冒冒失失去找老爺,必然要踩實才行。
譚芸芬的藥渣并沒有瞞人,就倒在廚房垃圾框裏。春桐看着譚芸芬篦藥,看着她倒掉藥渣, 把藥反複在兩個碗裏傾倒,溫涼後放入托盤送去上房。
竹簾‘嘩啦’一聲響,春桐站在廚房門口,隔着竹簾影影綽綽,看着譚芸芬把托盤放到桌上,不知說了什麽,褚青娘端起碗喝掉藥。
回頭,春桐對廚房粗使嬷嬷笑着說:“媽媽忙,我出去有事,順便幫你把垃圾倒了。”
春桐雖然尴尬,那也是大丫鬟位分,常跟夫人到各侯府赴宴的丫鬟,粗使嬷嬷半分不敢勞動,谄笑:“這種粗苯的活,怎麽好勞動姑娘。”
春桐笑笑不說話,卻不容拒絕的提走了垃圾筐。
譚芸芬隔着簾子,看春桐出了院門,提腳走到褚青娘身邊:“奶奶,春桐有動作了。”
“嗯”褚青娘慢慢喝着藥湯。
譚芸芬有些猶疑,走過來:“奶奶真要收她?”
Advertisement
最後一口藥喝掉,褚青娘撚了一顆烏梅幹含在口裏,酸中回甘,甜滋滋味道在口間蔓延。
青娘嘴角帶一點笑意,愛酸中偏甜這孩子,大約和他哥哥們一樣。
“春桐為人耐心細致且沉得住氣,魏文昭既然送了這麽好的人來,為什麽不收,再說……”擡起頭青娘眼中帶笑“你也有孕,還有虎哥兒遂意要操心,原峰把你交給我,我自然要替他照顧好。”
譚芸芬臉頰飛紅,提起相公她就心裏甜。
春桐從藥房出來,整顆心幾乎飛揚:是安胎藥!夫人在喝安胎藥!
按捺歡喜,春桐一路碎步快走回伯府,進了伯府就變成低眉颔首的大丫鬟,束手走進書房,屈膝:“老爺,夫人胎像穩固,近日都在喝安胎藥。”
魏文昭這幾日心情有些沉郁,他半生算計無數,唯獨對上青娘次次算錯結果。
十年前算錯,青娘決絕離去;三四年前算錯,青娘沒有回頭;這幾月算錯,青娘打掉了孩子。
而他呢?十年前算錯,他失去妻子;三四年前算錯,他熄情滅愛;這次算錯,心郁難解以致借酒澆愁。
“你說什麽?”魏文昭盯着屈膝的春桐,一時竟有些不相信自己聽到的。
春桐按捺喜悅,聲音清晰條理分明:“奴婢說,夫人胎像穩固,這幾日正在喝安胎藥,衣裳也換了寬松的,老爺要不要去看看?”
一顆心忽的跳了一下,魏文昭坐穩面色不變:“知道了,你先下去,仔細伺候。”
“是”春桐起身告退,還沒退到門口,又聽魏文昭說:“差事做的不錯,出去領一份賞錢。”
春桐抿嘴笑:“老爺何不等夫人三個月胎穩,大賞伯府上下。”春桐再給魏文昭一劑安心丸。
“嗯,下去吧。”
“是。”
魏文昭等春桐出去,喜悅才像春風席卷大地。春桐有多仔細沉穩,他比旁人更清楚,竟然三番兩次給自己肯定,那定是錯不了了!
青娘在喝安胎藥,青娘胎像穩固!自己最後一句話,還是擊中了青娘心底最脆弱處:當年決絕後,她對孩子的負疚感。
思量清楚前因後果,魏文昭才讓喜悅一點點蔓延,然後不可遏制喜形于色,他的青娘、他的孩子!
魏文昭起身來來回回急走幾步,喜悅簡直無處安放。最終他強迫自己在屋內立定:做任何事必須計劃周密,才能立于不敗。
這一次,他不能再算錯什麽。
臉色慢慢放平,魏文昭讓自己心思清明。十年前,青娘決絕而去,可見性情剛烈;三四年安然後宅,将身家做到數十萬,可見頭腦清晰目标明确。
是的,魏文昭了解過三子珍了,據他估算,三子珍價值大概有二三十萬之巨。西域若是做成,價值更難估量。
也就是說褚青娘是一個,性情堅毅目标明确,且不會輕易改變的女子。
還很聰明。
還很聰明,魏文昭玩味着這四個字,他和青娘十年生聚,十年陌路,人一生有幾個二十年?
提筆撫袖,魏文昭在硯臺裏蘸飽濃墨,在素白紙上寫下‘耐心’兩字。
鬥大楷書,寫的入木三分,筆力勁健。
魏文昭提筆欣賞了一會兒,看着墨字卻仿佛看到褚青娘回眸凝視。
青娘,這一次換我耐心對你。三年、五年、十年,青娘,你總會看見我在你身旁。
嘴角凝出一點笑,魏文昭想了想又換了一張白紙,提筆寫下‘體貼’兩字。
‘耐心’、‘體貼’四個鬥大墨字,并排在桌上,魏文昭提筆撫袖看了許久、許久。仿佛歲月凝成河水靜靜流過,而這歲月的河水中有他,有青娘。
筆尖凝幹,一絲最長的狼毛,在微風中硬挺的抖了抖,魏文昭凝滞的動作終于有了變化,放下筆對外吩咐。
“魏奇。”
“奴才在”魏奇進來抱。
“把這四個字裱了,挂在我這裏。”
“是”魏奇過來小心疊起拿出去。
魏文昭一個人對着空屋子,又想了想,自己要對青娘耐心體貼,難免對呂氏不公,後宅必然是要一碗水端平的。
擰眉略微思量,魏文昭心裏有了計較。
呂氏兄長次子兒子在工部行走,卻做得不大如意。魏文昭想了想,決定把人調去禮部。畢竟呂家在禮部經營二十多年人脈很廣,那孩子在那邊應該如魚得水。
左右思量清楚,魏文昭自己攬鏡換衣,收拾整齊又戴上青娘喜歡的松草味香囊,擡腳往映霞苑去。
映霞苑依舊青磚青瓦,廊下綠色柱子,門上挂着滾寬邊的竹簾。院裏幾棵西府海棠,卵圓綠葉長得精神,枝頭拇指大海棠,一顆顆綠油油可愛。
魏文昭在樹下駐足片刻,笑着擡手點了點海棠果,才提腳掀簾子進屋。進去卻發現屋裏卻沒人,魏文昭愣了一下轉眼往裏看,看見褚青娘姿态閑适,依着小幾斜坐在羅漢榻上看書。
淺紫褙子水紅绫裙,黑漆漆青絲挽成纂兒,耳邊兩粒水滴墜子,看着只覺舒适娴雅。
确實是寬松衣裳,魏文昭眼裏染上笑意,舉步進去:“有孕在身不要太勞神。”
這一次他沒坐到羅漢榻另一邊,而是不遠不近挑了桌邊坐下。
褚青娘放下書冊,一支胳膊支着小幾,兩手交握神色內斂,讓人猜不透心裏所想,看了一會兒魏文昭,才問:“春桐身契呢?”
“你要這個?”魏文昭想了一下,孩子已有,春桐任務已然完成,給青娘也沒什麽,于是笑道“我讓魏奇給你拿來。”
“松年的呢?”
許松年?魏文昭笑臉微斂,二十七歲還沒成親,整天往映霞苑跑,雖然是為了照顧思雲、思過,可現在想想卻讓人不舒服。
“你要給他成親?”
褚青娘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松年不小了,我當年救他本意也不是要拿他做奴仆,這幾年看他賤籍身份,總覺得良心不安。”
褚青娘救許松年的時候,魏文昭還沒去考舉人,當年說是留作弟弟的。
魏文昭想了想笑道:“行,我讓魏奇去給他換良籍。”
褚青娘點點頭,姿态沒變雙手還交疊在身前,魏文昭明白這還是拒絕靠近的意思。他重新漾起笑容:
“還有什麽事沒,穎兒婚事有眉目沒?你現在有孕不便穎兒婚事卻不能耽誤,不如咱們在家裏設宴,我抽出一天看一看。”
“不必,我看中文安侯府世子鄧方良,他家名聲清貴家風良好,鄧方良自身長相端正,為人上進。”
魏文昭心裏略微一過,文安侯府各種情況浮現腦海,有些不贊同:“文安侯府自然名聲清貴,可是家裏姻親太少,在朝中也不得力。”
呵,褚青娘微微一笑,撿起書冊:“我只是通知你,不是和你商量,你若不願意,我自去定了放出風聲就好,至于這個孩子,我就一碗藥打掉他。”
魏文昭皺眉,覺得青娘簡直像變了個人。
褚青娘卻微微笑着翻了一頁書:“當年在懷安,你說女子就那點手段,一哭二鬧三上吊。當年我不認同,現在卻覺得挺好用,尤其是這個‘鬧’字。”
魏文昭抿起嘴角,不過他很快放平甚至帶上笑意,青娘願意跟他鬧還不是好事嗎?
“行吧,”魏文昭大度道,“文安侯府有文安侯府的好處,穎兒過去就是世子夫人,将來就是文安侯夫人,身份貴重。再者文安侯府名聲清貴,與我也有助益,他家姻親雖然不多,但結的親家都不錯。”
一直坐在床邊做針線的譚芸芬暗自撇嘴,魏文昭這反應,真跟奶奶說的一模一樣。
“但思穎定親是大事,我得親自過目看人。”
“随你”褚青娘閑閑翻了一頁書。
沒想到青娘這樣好溝通,沒鬧沒恨,魏文昭帶着幾分滿意走了。
褚青娘放下書,從窗戶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眼,食指搓着拇指慢慢琢磨。
譚芸芬靜悄悄,端着笸籮出去,不打擾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