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伯府的日子忽然平順, 甚至熱鬧起來, 猶如一鍋許多年沒動的水,現在卻燒出許多氣泡,咕嘟咕嘟往上冒。
魏文昭頻頻在後宅走動,各種小物件,小玩意兒流水一樣送進映霞苑。主院也沒冷落,雖然東西不多, 但呂家又有兩名優秀子弟出仕, 呂家長兄特意上門登謝,主院也是許多年沒有的熱鬧。
不僅如此, 老爺似乎和東院夫人修好, 不但和夫人一起開花宴招待客人, 替大小姐相中未來夫婿,還替東院夫人打理三子珍諸事。
沉寂許多年的伯府, 似乎活了過來,連下人們都敢說笑打趣了。
魏奇穿過夜空下的二進院子,從黑黢黢松柏下走進魏文昭書房。書房裏燭臺上的蠟燭, 剩下不過寸許, 長長的蠟油在燭身凝成柱子, 底座更是流了一大堆蠟油結成塊。魏奇将新蠟放在燭臺邊, 回頭走到伏案忙碌的魏文昭身邊。
魏文昭手邊厚厚一摞文書,細看是吏部公文,已經處理完用鎮紙壓着。還有幾本長長暗藍色封皮的賬冊,是三子珍賬目, 而魏文昭正翻着另一本賬冊,一行行看着,時不時撥幾下手旁算盤。
魏奇看的心疼:“老爺何必親力親為,咱們府裏養的有錢糧師爺,讓他們做也一樣的。”
魏文昭放下筆往後靠到椅背,擡手拍拍自己肩膀,魏奇會意連忙上手勻速按揉:“白日與人周旋已經諸多辛苦,夜裏也有繁多公務……”一邊說一邊手上慢慢加力,魏文昭脖頸肩膀,筋肉很有些僵硬,不用力揉不開,“老爺連每日飯後散步都取消了。”
魏文昭雖然有些疲累,眉眼卻顯出幾分溫和:“你不懂。”
你不懂,現在不是小兒女時候,幾句情詩一枝桃花,就可以讓青娘心甜如蜜鳳眼彎彎。經過那麽多歲月,孩子都已經慢慢成人,想要打動青娘,就要拿出誠意來。
魏奇斂目掌心一下一下,慢慢用力在魏文昭肩膀按揉。心道,不懂得不是我,是您,褚娘子眼看是不會回頭的,老爺什麽時候才能明白?
您的體貼、耐心,還不如用給呂夫人。
可是魏奇不會再勸,很多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因為不得已。就好比他早該成家了,可他一年年蹉跎,各種各樣借口,什麽樣的女人都不合适。
不是不合适,只是他沒法忘記發妻,女兒慘狀罷了。
他不勸魏文昭,是因為他知道,老爺動情,不碰得頭破血流,是不會停下來的。
“對了”魏奇想起另一件事“京裏這幾日隐隐有風聲,說咱們家大小姐說定了文安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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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文昭沒有睜眼,依舊阖眸養神,只是輕輕嘆息:“青娘還是不放心我,所以才放出這種風聲,随她吧,反正再過兩日就是八月,文安侯府的媒人就該上門了。”
只是誰也沒料到,比文安侯府媒人更早上門的是‘永嘉伯大小姐,私會逢春堂少東家’的謠言。
玲珑坊丁掌櫃,親自上門找褚青娘,神情十分凝重:“東家,這謠言有鼻子有眼,連大小姐穿什麽衣裳,戴什麽幂蓠,領着如意,傍晚幾時幾刻都說的一清二楚。”
褚青娘腰身還不顯,只是少了往日流線之美,她坐在桌邊食指拇指微微搓動。丁掌櫃說的日子時間,她知道是怎麽回事。
那一日許松年從滄州提前兩日回來,她惦記思雲留下說話,偏偏逢着京城和郊區,許多地方爆出孩子出天花,思穎就自告奮勇替她送藥到各藥房。
後來天花之勢遏住,褚青娘不願女兒出風頭,就把這件事壓下來沒有聲張。
“東家,這件事是威武侯府二小姐,親自來店裏悄悄告訴小人的。”丁掌櫃滿臉愁色補充,這不是要大小姐命嗎?
也就是說,這件事在勳貴中已經私下傳開了,以至于最和氣生財威武侯府好心相告。褚青娘思量清楚,擡眼微笑道:
“這件事姑且不論,估計這幾日鋪子生意會大打折扣。”
誰說不是呢,丁掌櫃憂心,實在惡名難背啊!
褚青娘微笑道:“玲珑坊做到今日不容易,不能讓另外兩家借機東山再起,你回去後推出最新最華麗的那幾款,就說中秋在即七折回饋。”
“七折就沒什麽賺頭了。”丁掌櫃苦臉,那幾套首飾是大小姐,和工匠師傅一起商量、畫圖,研究好些日子,準備中秋震撼京城的。
褚青娘微笑:“夥計和師傅、店鋪的提成不能少,咱們賺客不賺錢。”
店鋪的提成就有丁掌櫃一份,也就是說推薦出去,他們下邊的該分多少分多少,只是生意的風險東家一力承擔,利潤卻幾乎沒有。
丁掌櫃心裏百感交集,他也是半生磨砺,可見過的東家中,有褚青娘這般大氣穩重的,竟是獨一份。
“東家放心,小的回去一定将店裏弄得熱熱鬧鬧,絕不顯出半分頹廢來。”丁文一抱拳彎腰神色懇切。
褚青娘笑容溢出一點輕松,繼續吩咐:“凡是買了貴重物件的,給他們身邊小厮,丫鬟、媽媽,酌情送些小玩意兒。”
這個送東西大有貓膩,搞不好會被底下人黑吃,青娘想了想定下規章:“大約價值主子物件半成。”
“是”丁文一抱拳應了,卻有些不明白“東家這麽做的意思在……”
褚青娘笑:“主子們去哪兒,常受下人左右。”
“哦……”丁文一恍然大悟,這是放長線釣大魚“小的明白該怎麽做了。”
褚青娘笑臉,目送丁文一鬥志昂揚出去,等人出去臉色變得平靜:“去請大小姐過來。”平靜中夾着三分冰雪之怒,這樣龌龊的手段!
“娘,怎麽了?”不一會兒,魏思穎輕快的掀簾子進來,臉頰紅潤笑容明快,看着就讓人心生喜歡。
褚青娘笑着站起來,握住女兒手讓她随自己到裏間,一起在羅漢榻上坐下,慈愛的目光,在女孩兒花瓣樣臉上留戀:“穎兒,不知什麽緣故,有人壞你名聲。”
魏思穎笑容還在,眼神卻有些疑惑,一點點理解話中意思後,笑容慢慢凝滞。眼睛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好像蝴蝶慌亂中扇了幾下翅膀,不過很快安靜下來。
魏思穎漾起一點笑容,神态輕松安慰尚在孕中的母親:“名聲這種事,雖說在人口中,可濁者自濁清者自清,女兒行的正坐得端不害怕。”
可舌頭底下壓死人,褚青娘溫和的替長女,将腮邊垂下的發絲掠到耳後:“這件事,娘必然為你正名,只消請逢春堂少東家,京城各藥行掌櫃、東家齊聚一堂,共同聲明即可。”
“只是……”
褚青娘話沒說完,魏思穎卻已明白前因後果:“原來是說我和逢春堂少東家,這事兒倒也簡單。”
按住褚青娘的手,不讓娘再費心,魏思穎笑道:“母親的擔憂女兒明白,文安侯府要是因為這事,覺得女兒有瑕,不嫁他家便是。”
說完魏思穎褪去小女兒嬌美甜态,冷漠到:“求全責備便是見識不足,百年侯府沽名釣譽不過爾爾。”
這話沒錯,可褚青娘心裏還是擔憂,孩子總把事情想得簡單,文安侯府雖然在京中不是多麽重要,可它名聲确實最好,若果被他們退了……
“夫人”春桐打簾子進來,“誠意侯府世子夫人來了。”
鄧文蘭?這個時候來,是送定心丸,還是……母女兩互看一眼,都在眼中看出疑惑。
不過客人上門容不得耽誤,褚青娘拍拍女兒手讓她回避,自己整整衣裳笑吟吟迎出去,直迎到映霞苑門外。
鄧文蘭笑着讓丫鬟送上補品:“聽說您有身孕,一直說過來看看,可恨家裏事忙,竟耽誤到今日。”
褚青娘笑着道謝,将人讓進正院:“不過将将三個多月,倒讓夫人挂心實在有勞。”
兩個人到了正屋,也沒有分賓主,為着親切圍着圓桌坐了。
丫鬟們絡繹擺上茶果,等果茶擺定,不着邊際說笑幾句,褚青娘見鄧文蘭眼神幾次閃爍,心裏就有些冷,笑着遞上話頭。
“說起來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我這年紀都快做外婆了,他卻偏偏來湊熱鬧。”
鄧文蘭聽得心裏發慌,勉強笑道:“話也不能這麽說,夫人和魏大人生分多年,如今夫妻恩愛,咱們不知多羨慕呢。”
并不接外婆的話頭,也就是不接魏思穎和她侄兒鄧方良好事将近的話頭。褚青娘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笑容看似沒有變化,卻偏偏讓人覺出客氣疏離。
“老夫老妻說什麽恩愛,不過命裏該有罷了。”
鄧文蘭嘴裏支支吾吾應着,心裏叫苦不疊,都是她哥哥沒胸襟沒眼力,聽風就是雨,立逼她來魏家說清楚。要她說,魏家這門親好得很,漏了那麽點風聲,京裏不知多少夫人明裏暗裏羨慕她。
如今卻這樣。
褚青娘度顏查色,看出不是鄧文蘭本意,笑容又親近起來,替她安心:“京裏也不知哪裏刮的風,說我家思穎要定你家方良,方良那孩子我看着好,可跟我家思穎那跳脫性子不和。”
“誰說不是呢。”鄧文蘭幹笑,心裏直可惜,這門有權有錢的親事,算是告吹了。
褚青娘不想鄧文蘭一直尴尬,笑着轉移話題:“前些日子聽你說,安北侯夫人得了一套頭面,在你眼前炫耀,可巧你今兒過來,跟你透個內部消息讓你也顯擺一回。”
哎呦!鄧文蘭歡喜起來,三子珍東家的內部消息,花多少錢也來不了的巧宗。
“快說、快說。”耳朵快伸到褚青娘懷裏。
褚青娘笑:“八月初一到初五,玲珑坊新品七折回饋中秋,你一早去,有幾款華麗異常,什麽大場面都鎮得住。”
鄧文蘭拍手笑道:“七折,褚東家可別後悔,我領幾個親近姊妹去,非給你買賠了不可。”
“歡迎之至。”褚青娘笑。
鄧文蘭煩惱來高興去,去的時候和青娘手挽手,一直到伯府門外,才笑着拉手屈膝告辭。
坐上馬車鄧文蘭笑容殘餘,卻慢慢湧出幾分惋惜。多聰明大氣的女子,原本幾乎會成冤的關系,愣是讓她們更見親密。
鄧文蘭再次扼腕,只是這次不是可惜自己兒子只有十三,而是魏思穎和自己侄子傳出定親風聲。否則就沖褚青娘,她也要不顧世人眼光,替兒子定下魏思穎。有這樣的母親,女孩兒能差到哪兒去。
轉念又想到玲珑坊七折,鄧文蘭心裏明白,是怕惡名影響生意吧,不過倒真讓她遇到便宜。
文安侯府簡貧,當年她的嫁妝,不過是聘禮和娘家七拼八湊起來的。這些年她仔細經營,雖然豐厚許多,但比別人還是差一層。這次就借着玲珑坊七折,好好充盈一下!
還有,青娘寬懷的情義應當報答,必要叫上幾個有錢姐妹去捧場。鄧文蘭心裏七七八八想着叫誰,又想到魏思穎婚事。
文安侯府雖然窮,卻是京城各勳貴中,名聲最清貴的。魏思穎惡名之際退了和文安侯府婚事,簡直是一盆泔水在女孩兒身上!
鄧文蘭又暗恨自家兄長沒眼光、沒胸襟,這麽好的親事錯過去。不行,她得暗中幫一把!七折是吧,鄧文蘭暗自咬牙,她定然要叫上所有好友,讓玲珑坊生意爆火。
煞一煞惡名之風,替青娘出氣。
褚青娘回到屋裏,看到女兒淺笑吟吟對自己俏皮:“幸虧沒定,不然嫁過去,不知受多少磋磨。”
褚青娘沒說話,溫暖的手拉住女兒,溫和的眼光在孩子臉上仔細巡梭。
“真的”魏思穎坦坦蕩蕩,笑彎桃花眼。
可細心的青娘,還是在孩子眼角,發現一點豔豔紅色。褚青娘溫柔嘆息:“傻孩子,在娘這裏還不敢放開性子嗎?”
一句話讓魏思穎笑容慢慢挂不住,淚珠兒慢慢湧滿眼眶,一滴滴落下來,撲到青娘懷裏。
魏思穎哭的不能自已:“到底是誰要壞我名聲?”
褚青娘擡手拍哄孩子,聲音平靜:“誰都有可能,你父親朝堂政敵,我的商場對手,或者喜歡鄧方良的姑娘,或者嫉妒你的女孩兒,甚至這伯府的人。”
魏思穎嗚嗚哭的不能自已,倒不是舍不得鄧方良,不過隔着人見過幾次,有什麽感情。只是鄧方良這邊退了,将來就算名聲洗白,京城好點的勳貴人家,議親時難免心裏多一道,次些上杆子的她看不上!
褚青娘心裏也難決,這名聲就算洗白,她女兒議親也會因為文安侯府為難。難不成嫁去官家,甚或寒門英才?那她女兒豈不是将惡名坐實了?
不,她的女兒生而驕傲,本來就該如鳳凰翺翔於天,而不是在草芥間受盡委屈。
褚青娘撫着女兒絲一樣光滑的黑發,說:“母親助你做王妃好不好?”
“王妃?”魏思穎從褚青娘懷裏擡頭,眼角睫毛猶挂着淚珠。
“嗯”褚青娘擡手替魏思穎擦掉淚水,神情溫和道,“王妃。”
魏文昭下朝,從魏奇處聽到消息,雖然面色無異,心裏卻生出勃然大怒:誰敢害我女兒,定要你後悔莫及。
然後立刻擔心褚青娘,擔心青娘懷有身孕,氣急傷身甚至落胎。
可越是這種時刻越要穩健,魏文昭甚至笑着和幾個同僚閑話幾句,才和往日一樣轉身上轎。
哪怕恨不能飛身上馬,也按捺性子坐在轎裏。魏文昭坐在轎裏,心裏水煎一樣,擔心青娘驚了胎,恨不能轎夫肋下生翼飛回伯府。
可他很快反應過來,褚青娘不知經過多少風雨,這件事自然穩得住。
暗笑自己關心則亂,魏文昭半阖雙眸,思索如何拿住散播謠言者。這事要快不能拖,府裏護衛家将不能用,周志通是京城兆尹,手下自然有人通三教九流牛鬼蛇神。
魏文昭正在思索,思緒卻不由又轉到褚青娘身上,也不知道驚到胎沒有,也不知道着急沒有。
心火一陣陣上升,又一次次理智壓下去,魏文昭坐在轎裏一時平靜,一時煎水似的翻滾。
擔憂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