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書房裏蠟燭燃了多半, 盛不住的燭淚, 順着蠟身滾下來結成蠟珠。
昏黃的燭光下,烏油桌面泛出昏沉暗光。桌上飯菜早已冰涼,原本鮮豔的雕花萎靡褪色,雞鴨下邊是醬色板結的油。
魏文昭半支着額頭,昏沉沉坐在桌前,手邊半杯殘酒, 桌上兩壺空掉的酒壺。
“誰?”魏文昭忽然警覺擡頭。
“是我, 父親。”
魏文昭定神看到桌前褚童:“原來是過兒,你來做什麽。”一邊說一邊微微低頭, 食指拇指按着額角緩緩揉捏。
“這兩天爹娘不開心, 我來看看父親。”
“嗯, 坐吧。”
褚童擡腿挪着坐到椅子上:“聽說三妹妹也來看過父親了?”
“嗯”魏文昭半阖雙目揉壓額角,暈沉沉腦子裏一陣陣泛着疼痛波浪。
“父親不要喝太多涼酒, 涼酒傷身。”
“為父知道了,你上了一天課業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
褚童沒回答, 反而說:“我給父親盛碗粥吧, 父親什麽都沒吃。”
魏文昭睜開微松泛紅的眼皮, 撩了一眼桌面, 杯盤旁邊有一缽粥。
“嗯”魏文昭微微點頭,繼續阖眸揉壓額角。
褚童小心翼翼執起湯勺,一勺、兩勺盛粥。那粥放了許久,下邊的米粒粘稠泡漲, 沾在湯勺上遲遲不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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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童眼神平靜,看着腫脹黏糊糊的米粒掉下去。
魏文昭等了許久,睜眼看見兒子捏着一個瓷勺,在碗裏細細攪動:“你在攪什麽?”
褚童沒擡頭也沒停止:“粥有點稠,我替父親攪勻。”
魏文昭支着額角看了一眼,那粥攪的均勻,确實不再板結成塊。暈乎乎頭腦裏覺出幾分安慰,嘴角挂起一點淡笑:嘴裏硬的不認父親,可關鍵時刻還是孝順的。
忍着頭痛頭暈,魏文昭坐起身問:“最近課業到哪裏了,先生講的可有問題?”
“《禮記·祭義》篇。”褚童說完,将粥碗雙手奉給魏文昭“父親請用。”
魏文昭忍着頭暈接過來,慢慢回想:“這麽快?上次見你先生,才講到《玉藻》。”
褚童沒說話,魏文昭也沒深究,在暈沉中分出一縷神思:“《祭義》講到哪裏了?孝子之祭也,盡其悫而悫焉?”
“不是,天之所生、地之所養。”褚童黑漆漆眼睛,看着魏文昭手裏粥碗,他是母親生,是母親養。
“嗯”魏文昭到底暈沉難耐,執起瓷勺。
昏暗的屋裏,瑩白瓷勺盛着一勺粘稠白粥,到了魏文昭嘴邊。
褚童靜靜看着,看着粥從碗裏到魏文昭嘴邊。
忽然一陣風過,魏文昭手腕被人按住,勺子被放回碗裏。
風帶動燭火閃了閃,屋裏似乎亮堂些,褚童擡眼看見許松年笑着拿過粥碗:“大人,這粥涼了,不如奴才吩咐廚房,送些熱湯面過來解酒暖胃?”
魏文昭暈沉沉想了想,熱湯面确實比涼粥舒服,微微颔首:“去吧。”
許松年笑着告退,一手端碗一手拉着褚童出去,出去沒幾步,碰見魏奇端着漆盤過來,漆盤上一碗冒着白汽。
是一碗熱湯面。
“松年兄這是?”魏奇看着許松年手裏粥碗奇怪。
許松年察覺到右手心,還幼細的手指抽了抽,許松年握緊笑道:“大人醉酒,想喝碗粥解酒氣,我看這粥涼了,就想去廚房熱一熱,有魏兄這碗熱湯面倒是剛好。”
魏奇看了眼漆盤上的面,情緒有點低沉:“老爺喜歡吃面,不管是湯的還是幹的。”尤其是褚娘子做的,可惜了。
許松年笑着點頭:“魏兄趕緊進去吧,我帶童哥兒回去了。”
明月下三間瓦房的小院,院裏一棵高大的柿子樹,許松年用鋤頭在樹下埋好東西,對褚童說:“進屋吧。”
褚童寂然無聲,手裏木木一只空碗。許松年無聲嘆息,取過碗拉起褚童進屋。
一明兩暗的小屋子并不大,但和褚青娘屋裏一樣,堂屋和卧房打通,因此進去也不會很憋屈。
正廳一桌兩椅,用卍字不到頭的木架隔開,裏邊湘色布帳、桌櫃盆架。
“許叔怎麽知道的?”
“你昨天從當鋪出來,遇到同窗宋紹南,他又碰到我。”當時許松年就覺得事情不對,因此騎馬一路追過去,看見褚童買藥。
褚童想起來,他昨天确實碰到宋紹南,宋紹南出完天花,妹妹又出所以沒去學堂。
“許叔何必管我呢,他死了我給他抵命,我娘就不用再受他牽絆。”
“傻孩子”許松年拉過褚童,把他藏進自己懷裏,寬厚的大手撫上小孩後腦,安穩又溫熱。
“你死了,你娘怎麽活?”
“沒事,讓我娘忘了我就好了,這是我罪有應得,是我想要爹爹害了娘的報應。”
冷靜的語氣,沒有一絲孩子的童真,許松年聽得心裏針紮一樣,絲絲縷縷痛。
“知道這世上,對你娘來說什麽最重要嗎?”
這個……褚童還真不知道,離開伯府?
“這世上對你娘來說,最重要就是你們姐弟三人,就是她的孩子,除了這,別的你娘都可以不往心裏去,就是三子珍都沒什麽重要。”
那是褚青娘用來提升自己身家的臺階,可能在最初收攏程家父子時,褚青娘潛意識裏,也是希望一朝一日,能有足夠身家,走到思穎思雲面前。
“魏大人更沒什麽打緊,只要不妨礙你們姐弟就好,這世上除了你們,對你娘來說別的都不打緊。”
一直冷靜沉默的褚童,像是化開的蠟燭慢慢軟下去,眼淚一點點滲出來:“我恨他,恨他,恨他!”
許松年連忙用手按住孩子後腦,安慰:“恨就恨吧,沒關系,誰規定兒子不能恨爹?”
“嗚嗚嗚……”像是被人解開鐐铐,又像是取掉全身盔甲,褚童伏在許松年懷裏哭的不能自已。
眼淚一層層流,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當年想要爹爹,在街頭認爹,娘何至于落到這種境界!
嗚嗚咽咽的孩子哭聲,從小屋裏模模糊糊傳出來,柿子樹依舊高大挺拔,透過它的枝葉,可以看見天上一輪明月,很亮很圓。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屋裏許松年擰了一把布巾遞給褚童:“童兒,你娘給你講過褚家的事沒?”
褚童接過布巾搖搖頭。
“許叔給你講講。”想起褚家過往,許松年笑容輕松明亮起來“褚家在陳陽縣算不上大富,但特別有名,因為褚家家主做事,向來秉承家規‘坦蕩、無愧’四個字。”
褚童擦幹淨臉,眼裏閃出幾絲光亮,好奇地看着聽着,看神采飛揚許松年講過往。
“你外公尤其磊落灑脫,當年你外婆去世,家裏只有你娘一個幼女,別人都勸你外公再娶,生下子嗣以延續血脈。你外公說‘某有青娘自然可以延續血脈’他不願意抛卻和發妻的誓言。”
多麽好聽的故事,是他外公的!褚童鳳眼睜大,眼裏星光碎碎明亮。
許松年欣慰的笑了,揉揉孩子頭:“當年你娘悄悄帶走你,就是為了褚家血脈,褚童、褚童,褚家之童。這幾年,你娘一力發展三子珍,讓它以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發展起來,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制衡魏大人讓你回歸褚家。”
還有一個目的,可以和魏文昭分開,可惜因為魏文昭的算計,這個目的恐怕又要耽誤十幾年。
“所以你才一直被叫童兒。”可魏思雲的‘摯兒’已經沒人叫了,‘摯兒’夫妻摯情之兒。
許松年心裏想了一回,面上不顯笑得輕松:“當然你娘向來開明,你要是不願意……”
“我願意!”褚童截斷許松年的話,激動道,“我願意,我是褚童一直都是,從來不是什麽魏思過。”
許松年笑:“是,你是童兒,一直都是。”
一股股暖流流進心裏,原來這才是母親一直叫自己童兒的原因,這才是映霞苑上下叫自己童哥兒的原因。在母親心裏,他一直都是褚童,是褚家孩子!
笑着肯定完,許松年嚴肅起來:“褚家家規‘坦蕩、無愧’!意思是心胸坦蕩,做事無愧。你既然心裏一直疑惑,是自己害母親回來魏府,為什麽不問問你娘心裏是怎麽想的?”
褚童沉默下來,低頭想了一會兒問:“為什麽娘不說他是這樣的人,只告訴我他很漂亮很聰明?”
“因為那是你父親,她不想傷害你,還有他确實聰明漂亮,只是這不代表品德。”許松年解釋,“其實你娘更希望你們自己評判,你現在評判還有點早,等你有更多人生經歷,你再評判他到底是個什麽人。”
“許叔覺得他是什麽人呢?”
許松年想了一下:“一個很自律,很強悍的人。他初到褚家,不過十四歲,每日五更起床讀書,然後慢跑打拳,用完早飯跟先生學習,午後小憩,下午練字做課業看史書、地理雜記。”
“晚飯後散步,或者打一套五禽戲,然後回房反思一天所看所有書目,溫習第二天課業。”
“為什麽你和娘都只說他的優點?”
“因為他确實有優點”
褚童想了一下,問:“缺點呢?”
“太過強悍,自以為是。”
褚童想了一下,有點不得其法,又問:“許叔怎麽看他休掉我娘呢?”
許松年頓了一下:“中山狼。”還是呲着獠牙,自以為是的中山狼。
褚童垂下眼簾,自己慢慢想。
許松年卻不想孩子想的太多,有些事,只有長大了,自己經歷多了才能明白。
拍拍褚童還稚嫩的肩膀,許松年道:“既然你娘決定留下這個孩子,他就是你的弟弟或者妹妹,你只要開開心心喜歡就好了。你才九歲,這個年紀要做的是好好讀書,開開心心長大。”
許松年望着還小的褚童,眼裏神思複雜。我們能做的就是過得開開心心,讓她努力不要白費,所以他不再自稱奴才,小的,他是青娘的養弟亦是她的朋友。
第二日中午褚童散學回家,掀開竹簾,褚青娘正笑吟吟坐在桌邊等他。
時間也許會磨平所有傷痛,又或者往前走,就必須舍棄某些痛。過了些日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褚童趴在褚青娘身邊,看着她的肚子好奇。
“娘,這個是弟弟還是妹妹?”
褚青娘笑:“童兒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妹妹,”褚童毫不猶豫,對着褚青娘肚子說,“你一定要是妹妹啊,等你出來哥哥給你買好吃的好玩的,帶你逛街。”
“看來是弟弟就慘了,哥哥不喜歡。”
褚童憋嘴想了一會兒,勉為其難:“弟弟就弟弟吧,但是一定要乖,不許調皮。”
嚴肅的模樣,仿佛弟弟敢調皮,立刻就上手揍。
陽光照進來,在空中閃出五彩華光,褚青娘被兒子逗的直笑,許松年在桌邊坐着,含笑看眼前母子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