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顆瑩白的雞蛋, 在眼皮上揉搓滾動, 地上站的小丫頭宜兒擔憂的看着:“譚媽媽行不行,不然奴婢再去要一顆?”
譚芸芬取下雞蛋,對着銅鏡照了照眼睛,還是能看出眼皮微微紅腫。把雞蛋抛進盤子,譚芸芬既不知道是惱還是怒,也不知道是對着雞蛋生氣還是別的生氣。
“再去煮兩顆……”譚芸芬頓了一下“煮四顆來。”保不準奶奶眼睛哭成什麽樣了。
宜兒機靈一回, 問道:“是要給夫人多煮幾顆嗎?”
“什麽夫人!”譚芸芬把手上梳子‘啪’拍到梳妝臺上, “咱們院裏只有奶奶,沒有什麽狗屁夫人, 記住沒?”
“是、是、是, 奴婢記住了”宜兒吓了一跳, 小心肝都跟着顫了顫,譚媽媽向來和藹, 小丫頭們犯錯也很少動怒,今天卻這般暴躁。
再不敢耽誤,小丫頭腳底抹油溜了。
該死的魏文昭, 殺千刀的狗賊, 不得好死的爛男人, 老娘祝你早日從腳爛到頭。
祝你嘴上出瘡肚裏流膿, 譚芸芬惡狠狠罵了幾遍,還是覺得不解氣,實在是她在街巷裏學的罵人話太少。
罵一層,撿起雞蛋在眼皮上揉一層, 眼看東方微微泛明,譚芸芬湊到銅鏡前仔細查看,覺得還是看不過眼,又拿粉撲子多撲幾下,才猶豫的捏着兩顆雞蛋去上房。
上房魏文昭早就走了,安安靜靜和往日似乎沒什麽區別,就是氣味不再是單純花木香氣,總隐約浮動着什麽男人……
譚芸芬皺眉,惡狠狠扯了帕子掩鼻。
“是阿譚嗎,進來吧。”卧室傳來褚青娘聲音,聽起來和往常一樣。譚芸芬顧不上厭棄,連忙揣着雞蛋進去。
和往日一樣,褚青娘已經靠床頭坐起來,譚芸芬直撲過去:“奶奶~”關切的雙眼直在褚青娘眼中掃來掃去,就怕奶奶傷心想不開。
褚青娘微微一笑,和往日一樣:“掌燈。”
譚芸芬不放心,一雙眼還是緊盯着褚青娘觀察,主子眼裏除了平和,還有回饋給自己的欣慰以外,沒有別的任何情緒,好像昨晚什麽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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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吧,我沒事。”褚青娘安慰自己的忠仆。
譚芸芬驚詫的發現,主子似乎真的沒有任何影響,沒有怨恨、沒有憤怒、沒有不甘,甚至連被狗咬那種憤憤感都沒有。
就是往日一樣平淡緩和:“快去吧,待會兒童兒該來請安了。”
“是……”雖然弄不清主子為什麽這樣平靜,譚芸芬一顆心到底好過些,順手放下雞蛋去桌上點燈。
褚青娘瞟一眼床邊瑩白幽幽的雞蛋,眼神一瞬冷漠,好像看的不是雞蛋而是某人。
一切又都和往日一樣,譚芸芬照顧青娘起身,珍兒負責熱水,小丫頭們進來灑掃,劉嫂提着妝盒進來給主子梳頭。
不一會兒童兒進來,小孩兒看起來似乎挺高興,進來就嬌嬌叫母親:“娘~童兒不小心把手蹭破了。”
褚青娘連忙側身拉過來看,食指根血淋淋,還有新血往出滲:“怎麽會這麽嚴重?”青娘心疼壞了,這得多疼!連忙吩咐人拿藥粉過來。
童兒嬌嬌的環住褚青娘,溫馨熟悉的味道,讓心口立刻湧上疼痛,淚水忍不住湧出,娘為他受委屈,他卻護不住娘。
抱着娘蹭了蹭,在人看不見的地方蹭掉眼淚,褚童嬌聲道:“不小心磕到桌沿兒了,看着厲害其實不怎麽痛。”
“怎麽可能不疼?”那樣血皮一片,看的青娘心直抽抽。
“不疼”童兒只有心疼,只有恨,真的不覺蹭破傷口有多痛。
是的,傷口是褚童早上故意蹭破的,只為褚青娘發現不了牙印。
褚童藏在褚青娘腰腹間,再次小心蹭掉冒出的眼淚,忍着心疼問:“童兒不痛,娘痛不痛。”
“傻話,娘又沒磕破怎麽會痛。”
“娘不疼就好。”只要娘不痛就好了。童兒使勁忍住眼眶酸澀,可是眼淚不是你能忍,他就能忍住。
珍兒匆匆拿着瓷瓶過來,拔開塞子:“奶奶藥來了。”
褚青娘把童兒從懷裏撈出來,看到的就是眼眶紅濕的孩子。真是拿孩子沒辦法,褚青娘愛惜的嗔聲:“還說不痛,看看都哭了。”
褚童不好意思笑笑,低下頭:“哥哥說男子漢不哭。”
青娘笑的無奈:“是,哥哥說的對。”一邊說着,一邊低頭仔細給孩子清洗傷口,撒上藥粉。
童兒定定看着母親側顏,把她的溫柔牢牢記在心底,做成一個小小溫暖的窩,把自己的心放進去再不拿出來。
他的世界只要有母親就夠了。
母子倆吃完飯,打發孩子去學堂,朝陽一點點爬過屋頂,金色陽光照亮小院。屋裏已經擦拭清掃一淨,淡淡的花木香在屋裏飄蕩,縷縷朝陽給各式家具染上金光。
褚青娘坐在桌旁一樣樣吩咐:“給慶王府遞帖子,就說三子珍褚青娘親自上門拜謝,問那天合适。”
“是”珍兒記下一筆。
“給唐家家主捎信兒,請他到欽天監那邊蔔個一個月後吉日,咱們好準備貨物出發。”
“是”珍兒低頭奮筆疾書。
“給其他六家家主送信兒,後日午時陳記酒樓,三子珍宴請諸位,共賀開通西域皇商。”
“是”
褚青娘還要再說什麽,譚芸芬臉色不快進來:“奶奶前邊小厮領了一個丫鬟過來,說是魏大人意思,伯府夫人按例兩大丫鬟,奶奶這兒只有我一個。”
珍兒擡起頭,伶伶俐俐反駁:“我不是嗎,不用她來。”
譚芸芬帶點子不忿,對褚青娘繼續說:“奴婢也是這樣說的,可那小厮說老爺說了‘夫人院裏按例兩大四小’六個丫頭,他只安排這一個。”
褚青娘瞬間就明白了,魏文昭這是威脅她呢,必須收,不收,映霞苑全部丫鬟由他安排。
“知道了,讓她先在院子外等着。”褚青娘吩咐完,繼續對珍兒一一安排道:“讓玲珑坊掌櫃,給各家有生意往來的店東下帖子,三子珍榮升皇商,恭請諸位于五月初三,在範記酒樓共飲一杯,以感謝數年照顧。”
“是”珍兒又低頭記一筆。
“慕雅閣那裏,備一份禮,我要親自上門。”慕雅閣是三子珍最初最穩固的客源。
“另外,唐百病最近有沒有再來?”正說着譚芸芬打簾子進來,笑道:“可巧說曹操曹操到。”
也許是青娘太平靜,也許是因為主子都不在乎,譚芸芬憋屈半晚上的仇,都淡了,覺得似乎不值沒什麽滋味。
因此譚芸芬又和往日一樣,輕松自在:“奴婢剛出去,就有人送信來,說唐大夫又在門外折騰求見。”
說完,又想起以前可沒人傳這信,譚芸芬就憋火:“到底是夫人不一樣了。”糟心玩意兒。
褚青娘直接吩咐:“藥油再給唐大夫分一半去。”
“是”這次譚芸芬也不心疼了,就沖主子這份平靜井井有條,她覺得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譚芸芬去內間分了藥油出來,褚青娘又安排她:“去藥房抓最好的避孕藥回來。”
“……是!”誰要給那狗東西生兒子,猶豫不過一瞬,譚芸芬就揣着銀子出門。
心裏把要做的事兒,又仔細過了一遍确認無誤褚,青娘才吩咐:“讓人進來。”
“是”珍兒合上本子,對外招呼一聲,不一會兒宜兒打開簾子,小厮領着一個十六七女孩兒進來。
褚青娘拿眼看:身材勻稱,眉目周正,一雙手交疊在小腹,垂眸斂眼,目光毫無飄忽之感。
“奴婢春桐見過夫人。”規規矩矩磕頭,聲音清晰恭謹。
褚青娘淡眼相看,倒為難魏文昭,不知從哪兒找來這個麽中正平和,挑不出錯兒的丫鬟。
“起來吧。”
“謝夫人。”
褚青娘特意留心了一下這女孩兒的五指,既不是小姐般嬌纖,也不是粗苯,真真應得‘中庸’二字。
“我這裏伺候沒有別的,只是沒有我吩咐,你不能踏入主屋一步。”
“是”春桐屈膝,似乎被告誡過什麽,對褚青娘命令沒有分毫質疑。
很不錯的一個丫鬟,不急不躁,不緩不怒,最少比她的阿譚和珍兒都強。
魏文昭還是很強的。
“下去吧。”
“是”
褚青娘看春桐屈膝出去,起身對着鏡子檢查頭飾衣裳,最後吩咐珍兒:“咱們去三子珍。”
開通皇商這麽大的喜事,青娘卻不見人影,商行、店鋪,難免人心浮動,褚青娘要親自去看看。
“是”珍兒手腳麻利收拾好東西,伺候青娘出門。
譚雲芬拿了藥油出府,正碰見唐百病在哪裏急得抓耳撓腮,看見她就跟看見救星似的:“哎,這位大嫂能不能通傳一聲。”
譚芸芬笑:“不用通傳了,我們奶奶知道您過來,奶奶說唐大夫要這個是為了研究,是為天下百姓造福,讓我再給您分點。”
一句話窩到唐百病心裏,說不出的窩心感激。
大虞講究同行相忌,多少珍貴藥方就因為獨傳,傳着傳着就沒了。他為了那些寶貴的方子,不知道舍出過多少臉皮,從沒見過褚姨娘這般大方的。
哦,不對,是褚夫人了,天天守在伯府門外的唐百病,就算兩耳不聞窗外事,這消息還是知道的。
珍而重之将藥瓶收到懷裏,對着伯府大門深深揖手,铿锵有力:“唐百病替天下百姓,謝謝褚夫人大度。”
譚芸芬笑着攔住:“別謝了,夫人說您這樣的,才是百姓之福。”
“哎,得謝,得謝。”唐百病按着胸口瓷瓶,歡喜的很跟着譚芸芬一起走,
“你回去告訴夫人,以後有個頭疼腦熱只管找我,別的不說內外婦兒,就沒有我不精通的,不是我吹,這京城敢這麽說的,除了我唐百病也沒有別人了。”
譚芸芬腳下一停,心思微動:唐百病确實是京城名醫,不如讓他給奶奶開服避孕藥,絕對管用不傷身。
“怎麽?還真有病人,誰啊?”唐百病好奇湊過來。
譚芸芬轉念又一想,嫡夫人吃避孕藥,只怕傳出去不好。別的譚芸芬不懂,後宅那些事譚芸芬還是懂的。
這事在大小姐婚嫁之際傳出去,沒有半分好處,還是去藥房可靠,反正她很少出府沒幾個認識的。
思量好,譚芸芬轉臉和唐百病笑着岔開話題:“好端端誰吃藥,唐大夫趕緊去忙吧。”
“成”唐百病其實更寶貝自己懷裏藥油,“有病再來找我,保管藥到病除。”說完樂呵呵走了。
“誰一天想找你啊?”譚芸芬笑的無奈又嫌棄,當然嫌棄的是兆頭不好。褚青娘說過,像唐百病這樣的人,都是可親可敬的。
譚芸芬随意在路上雇了一輛馬車,繞了半個城抓藥。保胎藥、避孕藥都是常見藥劑,譚芸芬多花銀子,買了幾幅不傷身的提着出來。
剛出藥房門就碰見個冒失鬼,差點撞在她身上,吓得她一個趔趄,藥包差點飛到天上。
幸虧來人機靈,一把手抄了還給她,不停作揖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您,家裏有急病。”
來人看着神色慌急不似作僞,譚芸芬瞪了一眼也沒說什麽,只是抱好藥包:“下次小心點,來這裏的急病多了,撞到我沒事,撞到病人怎麽辦?”
“您說的是,說的是。”來人還是不住嘴道歉。
“行了、行了,去吧。”譚芸芬沒再為難,自己提腳走了。
馬車走在京城街頭,一路上各種叫賣聲,孩子歡喜聲、央求聲。譚芸芬小心将藥包護在懷裏,怕馬車颠簸給磕破了。
“哎!哎!小心,籲~”車外馬夫忽然驚叫起來,然後就是一個急剎車。
車裏譚芸芬不防備,肩膀撞到車上‘咚’一聲,聽着就很疼,可譚芸芬顧不得自己肉疼骨頭疼,先把懷裏藥包上下左右翻看。
還好沒事,沒磕着碰着,就是擠的有點歪。
檢查好藥包,譚芸芬才聽到外邊車夫和人争吵,好像遇到碰瓷的。
譚芸芬将藥包小心放到座椅車廂角,撩簾子出去看,果然一個潑皮樣人物,抱着腿在地上哼哼。
馬車夫在那兒臉紅脖子粗:“我可沒撞你,是你自己跑出來,這兒大夥都能作證。”
四周很快圍上人,譚芸芬不願節外生枝,從袖裏掏出兩粒銀角子砸下去:“再不滾,請你應天府吃官司。”
潑皮見了銀子,笑的見牙不見嘴:“還是這位奶奶大方,小人祝你開門見喜~”撿起銀子跑的比兔子還快。
譚芸芬沒好氣白一眼潑皮背影,放下簾子回車廂,将藥包仔細護在懷裏:“走吧。”
“行嘞~”馬車夫應一聲,鞭子一甩,馬車又吱吱呀呀往前走。
街對面二樓有個喝酒上頭,到窗戶邊吹風醒酒的,揉揉惺忪醉眼,嘴裏嘀咕:“難道爺剛才看錯了?好像有人剛才動那個車窗了?”
又好像沒有,晃晃裝了七八斤水的腦袋,又被朋友叫回去喝酒。
譚芸芬回到映霞苑,褚青娘還沒回來,她也不急自去廚下找了藥吊子,到廊下支了火爐小火慢熬。
春桐看見了,從屋裏出來含笑:“譚姐姐在忙什麽,有沒有奴婢湊手幫忙的?”
譚芸芬悠悠瞥她一眼,緩緩打着扇子扇火:“不用,魏大人的人,我們映霞苑可不敢支使,姑娘只管照顧好自己就行。”
春桐被刺也不見怒,只是不遠不近笑着套近乎:“譚姐姐這是給誰熬藥?”
譚芸芬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緩緩打扇:“我給誰熬藥,礙着姑娘什麽事?”
再被刺一回,春桐抿笑不語了,自回屋也端了小板凳出來,手上拿着活計,不知是守着譚芸芬,還是守着藥爐。
褚青娘這一出去,中午飯也沒能趕回來,直到午後才回來。譚芸芬一直守着藥,半步都沒離開,見褚青娘回來立刻将藥放進木盤。
卻不提防春桐閃出來:“譚姐姐熬藥辛苦,還是奴婢給夫人送進去吧。”
“不敢”譚芸芬帶着三分怒意,斜了一眼春桐“不勞姑娘費心,只要姑娘別害我撒了藥就行!”
春桐既不反駁也不強硬,嘴邊帶着三分恰到好處謙卑笑容,退到一邊:“是春桐莽撞驚到姐姐。”
“哼!”譚芸芬瞪一眼春桐,自己去了上房。
春桐嘴邊依舊三分謙卑,三分退讓的笑容,目送譚芸芬将藥端進上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