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一日魏文昭沒來, 第二日魏文昭沒來, 第三日魏文昭來了,來的很随意,還帶了換洗衣裳:“聽春桐說你在喝藥?”
完全不避諱春桐是自己的人,當然明晃晃的事,也不用避諱。
“是”褚青娘自顧自看書,仿佛沒看見魏文昭進來。
“什麽藥, 沒見你生病。”
“避孕藥”褚青娘閑閑翻過一頁書, 魏文昭一滞似乎沒想到,褚青娘會回答的這麽幹脆利落。
魏文昭接不上話, 褚青娘卻有話說, 也不擡頭就着看書樣子:“魏大人不會覺得, 咱們還有夫妻情分吧,我不過是受你脅迫而已。”
又來了, 魏文昭想起淮安初見時,褚青娘一遍一遍認真、真切的說自己已經再嫁他人,生有孩子他們之間再無可能。
魏文昭想這世上要論最了解自己的, 除了褚青娘再無別人, 她總是能準确的戳到自己的痛點。
可是同樣的, 這世界上最了解褚青娘的, 難道不是他魏文昭嗎?心腸瞬間冷酷起來。他也一定能,一定能憑一個孩子,再次讓褚青娘軟化回歸家族。
魏文昭決定不跟褚青娘言語機鋒,因為再多的話不如行動。恰好這時候褚童散學歸來, 魏文昭坐到桌子另一邊招呼兒子:“課業拿來為父看看。”每隔五天魏文昭會檢查兩個孩子課業。
褚童看看母親,母親含笑看着他,再轉回眼,褚童對魏文昭撒嬌道:“去父親書房講吧,那裏安靜~”
這麽說也沒毛病,因為以前都是去魏文昭書房檢查課業,魏文昭卻皺起眉頭訓斥:“男孩子要有男孩兒樣,長這麽大還撒嬌像什麽樣。”
撒嬌不讨人喜歡麽?
褚童倏忽一驚,急忙看向褚青娘:“娘是不是也不喜歡童兒撒嬌?”
惶恐的神色,好像荒野中将要被遺棄的小獸,黑漉漉瞳孔驚恐放大。
恓惶無助,讓人忍不住抱進懷裏安穩。褚青娘也這麽做了,環住兒子還很稚嫩的肩膀,讓他依靠在自己懷裏:“傻話,娘永遠喜歡童兒,因為童兒是娘身上一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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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肉剜多了會不會痛?褚童悄悄伸手捉住母親一塊衣襟,藏進手心裏。
雖然心疼,雖然惶恐,褚童卻明白一個道理,男孩子長大了不适合撒嬌,他應給看起來更有擔當,母親才能開心。
“慈母多敗兒”魏文昭有些不滿但也沒太在意,畢竟男孩子教導還要靠父親,因此也沒太多苛責,起身道,“走吧,随為父去書房。”
父子兩人一前一後出映霞苑、過花園、入主院,進書房。魏文昭在書桌後坐定:“課業拿來為父看。”
褚童慢吞吞将書包轉到身前,卻沒有打開反而用手捂住,黑漆漆眼睛,沉寂的看向書桌後魏文昭。
還是那樣高大俊美,可褚童已經心無波瀾。
“我姓褚、叫褚童,我沒有父親,不用你教導。”
“孽子!”魏文昭直覺呵斥。
褚童冷冰冰鎮定道:“難道你還要把我關起來,可以,母親知道了,正好不用再顧及我、顧及父子情分,可以完全不受你脅迫。”
這孩子知道那晚的事了?魏文昭皺眉審視兒子,褚童漠然回視:“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也不需要你教導,我也不怕你脅迫,因為我巴不得我娘自由自在。”
你把我關起來也罷,責罰也罷,讓母親知道我們父子決裂,她就可以少一分牽挂。褚童想得很清楚,之所以不說,是因為褚青娘還有別的牽挂,比如魏思穎的婚事,比如大哥,比如三子珍。
因為有這些牽挂,褚童并不打算讓褚青娘知道自己父子決裂,不想娘為自己多傷一份心,就讓娘覺得自己父子和睦,日子很平順吧。
褚童扭身走了,書房裏只留下魏文昭。
風微微從門口窗戶吹進來,明明是四五月暖風,魏文昭卻覺得淡淡冷意侵入肌膚到血管、到百骸。
許久許久,魏文昭慢慢坐下,罷了,以後課業直接詢問先生。捏捏眉心魏文昭拿過案上卷宗,看了幾頁忽然笑了,嘴角一瞬如梨花綻放。
這孩子倒聰明,在這節骨眼兒上,懂得如何反制。不錯,來日可期。
至于孩子不認他,魏文昭完全當笑話,小孩兒不懂事,等他長大自然知道父親的辛苦和用心。
連着幾日褚青娘車馬穿梭,去權重、情重人家拜謝、參加各種慶祝宴席,商行備貨查驗。凡是拜謝、宴席就帶着春桐、珍兒。
春桐被調/教的非常好,不顯眼卻穩妥,總是能替褚青娘擋下各種酒。去商行就帶着珍兒,珍兒帶着褚青娘行事日志。
忙了七八日,才算把諸多事宜理順,然後青娘盼星星盼月亮的女兒回來了!
如果說離開時,魏思穎像一只黃莺美麗稚嫩,那麽回來的女孩兒就像一只白鴿。
雪白的羽毛,身姿挺拔;
開朗的眉眼,舒朗大方;
豔豔的紅唇,明麗無雙。
映霞苑正屋裏間,娘兒倆窩在羅漢榻,地上一圈譚芸芬、珍兒、如意,劉嫂等好幾個人,久別重逢好不熱鬧。
魏思穎依在青娘肩頭,神态随意又親昵,一段往事講的跌宕起伏:“前年梅雨季水量暴漲,眼看要淹過碼頭,程叔急得不行,可腳夫們都沒出工。”
譚芸芬立在地下:“這麽厲害?我記得碼頭距水面少說也有四尺。”
如意噼裏啪啦興奮學嘴:“可不是,那年梅雨特別暴,跟暴雨似的,一柱一柱白刷刷往下打,打的雨傘‘啪啦啦’響,撐都撐不住,好多船困在碼頭。”
褚青娘記得那一年,那一年三子珍商行剛剛起步,那一船貨物幾乎定生死。褚青娘慢慢聽着,攬住女兒讓她靠的更舒服。
魏思穎接着道:“雨季過不去,眼看要到貨日子要耽誤,唐觀叔知道了,找來衙役、跟馬大叔,劉大叔他們說了褚家困境。馬大叔,劉大叔二活沒說,各家各戶敲門,把人吆喝起來,大夥支起油布,冒着暴雨把貨扛上船。”
青娘腦海裏描摹出那副畫面,天地相連的茫茫雨中,無邊無際的唰唰雨聲,碼頭木板濕漉漉濺出噼噼啪啪白色雨花。人手相支的油布下,熟悉的力夫一個個扛着貨物,走上三子珍商船。
魏思穎小女兒傲嬌模樣,攬住自己母親脖子:“還是娘厲害,馬大叔,劉大叔都說這是娘的事,別說下雨,就是下刀子,也得把事兒圓乎了。”
馬、劉二人,都是碼頭腳夫,為人卻義薄雲天。
魏思穎抱着褚青娘脖子,自己頭枕在母親肩膀上,心裏無限依賴喜愛。不去懷安,她永遠不知道,母親曾經那樣一手一腳一路汗水。
不去懷安,她永遠不知道,母親原來那樣讓人稱贊懷念。
不去懷安,她永遠不知道,母親原來是這樣大氣,又可親可敬的女子。
至于父親當年行為,魏思穎不予置評,只能說人各有志。父親唯一的錯,是當年應該和娘說清楚,由母親自己決定去留,而不是他決定母親該如何。
後來懷安相遇也是,不該利用手中權利強逼母親回來,不問母親意思。人各有志強求不得,父親的錯不在休妻,在從來不尊重母親的想法。
春桐在院裏凝神聽了聽,正屋裏笑語不斷,站在院子想了想,收拾整齊去正院書房。
書房裏,魏文昭正調試女兒帶回來的一把古琴,神色和緩眼裏幾分滿意之色,看着十分惬意。
魏奇在旁邊滿嘴稱贊:“說起來還是女孩兒貼心,這禮物可送到老爺心坎上了。”魏文昭喜歡撫琴,更愛好琴,只是一直沒時間尋摸。
這是一把好琴,雖然不算太古,但也有三四百年歷史,難為女兒費心。
魏文昭嘴角少有含着幾絲欣慰,那是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是身為人父的欣慰與驕傲。
不多,但足以讓他心情不錯,不錯到有心情跟魏奇閑話:“女兒好,趕緊生一個,這都幾年了,你還是單身。”
“這不是沒遇到合适的。”魏奇回答的略微不自在。他知道自己身上肩負着家族血脈傳承,可他怎麽也忘不了妻女慘狀,沒法接受別的女子。好像接受了,就是忘記了那慘烈的一幕。
“老爺”春桐在外輕聲啓禀。
魏文昭聽到沒急着叫進,又試了試宮音,等到音色達到自己滿意效果,才揚聲:“進來”然後随口吩咐魏奇,“你先出去。”
“是”魏奇拱手出去,和進來的春桐打了一個照面,兩人互相見禮然後錯身而過。
他們都是老爺的人。
“怎樣?”魏文昭并沒有看春桐,眼睛還在琴上,手上則是一塊白布巾,慢慢擦去污漬。
春桐屈膝輕聲:“奴婢去了十日,不見夫人換洗。”
聲音雖然輕,卻能保證魏文昭聽得清晰明了,屋外卻聽不不真切。
“嗯,繼續盯着,別的你不需操心。”魏文昭随手扔下布巾,在琴弦上撥弄出幾聲‘曾曾’清音。
‘曾曾’琴音在屋裏飄了飄,然後散的無隐無蹤。
春桐等琴音散了才欠身應道:“是”想了想又說,“距奴婢觀察,奴婢去前三日,夫人都沒有換洗。”
魏文昭并攏食指中指在琴弦滑過,一串琴音響起,叮叮淙淙像山間流水。春桐正凝神聽,魏文昭卻淡淡伸手按住琴弦,聲音凝歇:
“本官要确切日子,不是你揣測的,知道嗎?”
春桐一個激靈,知道自己過界了,連忙屈膝:“是”。
映霞苑正熱鬧,屋外有人送信:“逢春堂唐大夫在外求見,夫人見不見?”
褚青娘想着日子差不多了,拍拍女兒讓她起身,自己也起來:“請唐大夫進來。”
褚青娘整理好儀容,笑着出來招呼唐百病:“唐大夫請坐,藥油研究的怎麽樣了?”
譚芸芬多少知道些自己主子心思,知道主子想讓唐大夫随路去西域,給商隊多一層保障,因此見人進來也不停留,自去廊下熬藥。
這藥要飯前喝效果好。
魏思穎則侍立在母親身後,看母親怎麽讓人心甘情願上鈎。
唐百病心裏其實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過了,人家那麽珍貴的藥油,他要了一回又一回,還能涎着臉上門。
因此實在拿不出名醫風範,只能蒼蠅搓手狀,無端有些猥瑣:“褚夫人,您看……”
褚青娘不說話一手搭在桌上,笑吟吟看着唐百病,看着魚兒游過來。
……
書房魏奇猛的闖進來:“老爺,不好了,逢春堂唐大夫去了夫人院子!”
唐百病去青娘院子做什麽!大夫和青娘。
魏文昭倏的站起來,有一瞬,覺得自己心不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