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流觥
說實話真不想醒,謝琴亭死氣沉沉的躺在彌漫着血腥氣息的床上,疼的直想亂哼哼。口裏還滿是泥腥苦味,他知道自己這是被人救了,但情形十分不好。
救他之人是何居心?還有百裏菁……
一想到這兒,謝琴亭便躺不住了,摸索着要爬起來。雖然人家姑娘比他武功高了不知道多少,但他還是莫名其妙的把自己放在保護者的位置上。
“行了,沒那本事就別瞎折騰。”一雙月白色織錦的繡鞋映入半垂的眸中,謝琴亭揚起臉來,便看見百裏菁端着一碗藥,眉間依舊冷傲的不可一世,但眸中卻多了幾分不自在。她現在能安然無恙,與謝琴亭那不計生死的一撲,不可謂毫無關系。
“百裏美人兒,咳咳咳——這是哪?”謝琴亭接過藥,問道。
“被山洪從中關道沖到西寧與東闕的邊境了,救了我們的是一對居住在山中的夫婦。”百裏菁面無表情“你已經昏迷五天了。”
五天……謝琴亭忽然有些肉痛,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發表感慨,目光便被進來的另一人吸引了去。一襲墨色深衣,極冷的氣質,如畫眉眼,說是風華絕代也不為過,而那張臉與西寧人稍許不同,那雙狹長眸子帶些偏北方的疏狂。
見到此人,謝琴亭仍隐在被褥中的手指及不可察的一蜷,然而他面上卻盡是驚詫之色。
“媳婦兒……媳婦兒你怎麽在這裏!?你沒事吧!可有受傷?”似乎終于再也坐不住,他急欲掙紮着下床,好像迫不及待的要過去看看對方到底有沒有事,眸中關懷擔憂之色毫無虛假。
玄瑜額角不由自主的跳了跳,壓下心中的情緒才開口道“你知道我要殺你。”他的聲音淡漠,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啊?啊——你要殺我!?為什麽啊……是我錯了——”謝琴亭好似恍然未覺玄瑜話語中的殺意,兀自驚詫痛心道,滿臉的不敢置信。
一直置身事外的百裏菁聽到這裏卻動了動步子擋在謝琴亭身前道“你們兩個的破事兒我不屑于管,但玄瑜,謝挽的命你得給我留着。”
玄瑜定定的看着謝琴亭,一雙黑沉的眸子裏不知翻湧着什麽,聽此話冷笑一聲“現在我不會動他。”
見玄瑜表态,百裏菁不再多言,轉身便離開了。
“媳婦兒……我……”
“你再喊一聲媳婦兒我就剁了你的手,這可沒有人護着你。”玄瑜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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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池……池淵”謝琴亭用讨好的語氣不情不願道。
見謝琴亭這不加掩飾的小媳婦狀,玄瑜忽然想起當年邺寧初見,有人岸上輕吟:“紫陌紅塵桃花十裏,芳菲盡頭美人獨立。”句子裏描繪的景色是極美,但比較不令人快意的是,他自己就是句子中的那個美人兒。
白衣風流的年輕公子随手折下桃花一枝,縱馬而過的剎那竟将其戴在他的耳畔,本該名花傾國兩相歡,而美人兒卻不是個好惹的,彼時玄瑜正是心高氣傲的年紀,又為北昭內亂而心煩不已,一時受到如此折辱,未經思量,提劍便追。
事後方知那輕佻公子竟是當朝少年權臣,而此事卻被對方壓了下來,未在京中驚起波瀾。他是為了避風頭而以質子身份暫居西寧的北昭太子,這時候自然不宜太過張揚,因此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感激謝琴亭的。
然而最後他心中留下的幾分感激終于在對方無時不在并持之以恒絕不放棄,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追求中消耗殆盡了。
昔日清貴無雙,權傾朝野的人,如今卻如同喪家之犬一般被逐出京都,無時無刻不徘徊于生死之間……玄瑜看着謝琴亭眉間不加掩飾的倦怠,原本欲說的話忽然說不出口,良久才道“你知道那日的刺客便是我。”
“啊?!我不知道啊……”謝琴亭滿臉震驚,而後忽然垮了臉“媳婦兒……不不池淵……你就這麽煩我麽”
玄瑜“……”
他就該知道這人是裝傻充愣一把好手。
于是不再多言,轉身便走。
屋裏終于再次空無一人,謝琴亭臉上誇張的表情漸漸收成一潭死水般的寂靜,他一動不動的盯着漂浮在視線裏的塵埃,良久,扯出一個笑來。
在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徒增妖惑。
玄瑜為什麽在這裏并不難猜,正常原因必是他也遭遇了山洪。而那對山中夫婦,真的有這麽好心?就算他們有,又是幾分的運氣,竟正好将他們三人都救起?
想不出原因,或許是因為累了,也不願意再去多想,早年心力損耗實在太大,他現在不想管了。就像他掌心因被火焚毀而錯亂的命線,愛怎樣怎樣吧。
又住了兩日,謝琴亭才真正見到那對夫婦。他們想必也是覺得家裏沒什麽可以被外人圖去的,大大方方的把他們三個留在家裏,自己出山趕集去了。在他們回來之後,謝琴亭與其聊了幾次,才了解到他們雖住在交界處,卻是實打實的東闕人。
“沒想到你們大都督,和咱祭司關系這麽好啊……哈哈哈”男人經不住灌,幾杯酒便大了舌頭,他倒是與謝琴亭閑談甚歡,很快便知無不言。
聽此言,原本漫不經心的謝琴亭忽然皺了皺眉,常年的陰謀算計讓他心裏始終繃了根弦,這個消息讓他直覺不對。東闕這個國家,神權與皇權并立,祭司便是神權的象征,掌握的權力不可謂不大,而一國都督卻與外族執政者關系匪淺,這件事
“哦?此話如何說?”謝琴亭問道。
“哎呦,這就說來話長了,當年祭司出巡邊塞總之……就是這麽回事兒!也算過命的交情了呀!”男人已經暈暈乎乎的,打了個酒嗝最後趴在了桌子上。
謝琴亭見此也為多言,他一只手把玩着粗瓷酒盞,唇角噙着一分若有若無的笑意,眸子深處卻是寧肅,整個人的氣質都好似沉了下來,就像散盡浮華的關隘,烏黑的城牆上仍凝着烽火留下的猙獰與肅穆。
此任西南都督名喚萬遷山,是廢太子的舊部而他與東闕祭司相遇相識的過程,不可謂不是巧合連連,哪怕除去傳言虛構的成分,說不是刻意而為之,謝琴亭也不會相信。
說到底,如今那人的江山也不夠太平啊。昔年那人登基,将廢太子的親信皆貶斥流放,唯有此西南都督一人,在西南紮根實在太深,都知道他有不臣之心,而卻又真動不得,他近年又過分老實安靜,讓人握不住把柄,不得已便将他留到了現在。
至今仍是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算算時候,已經六年了,這根刺再不拔,就快爛到肉裏了。
只是這種一聽便能猜測出萬遷山私通外國的消息,怎麽會那麽輕易的讓他人知道?這件事八成是個套,他若查下去,便不知入了誰的彀中。只是若不查謝琴亭微微嘆了口氣,總歸仍是放不下自己用半生謀來的江山,也算還了那人最後一份恩情,結局大不了便一死,不過是條賤命罷了。
玄瑜進來的時候,便看見這樣一幅景象。
一向不正經的某人端坐在桌前,似乎是在想些什麽,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倒生出幾分隐士高人的仙氣來。
竟然還挺人模狗樣的。
玄瑜心頭一動,正要說什麽,卻突然聽謝琴亭道“哎,池淵,你來得正好。”
他笑眯眯的說“咱在這兒閑了這麽多天,都快發黴了。既然離大都督府邸這麽近,便去投靠他,白吃白喝幾天吧!”
玄瑜只覺得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将原來稍有灼熱的心緒澆了個透涼。
謝琴亭呆呆的看着玄瑜原本還算随和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連眼神都不屑于給他一個的轉身便走。
所以最後還是告別了那對夫婦,幾番言謝後便直奔西南都督府。他們三人身份都不好暴露,只說是故人來訪。
萬遷山自是見過謝琴亭的,不過也不愁他認出來,畢竟謝琴亭自被貶官到今日尚不足半月,消息傳播速度實在太慢,萬遷山至今也不知道,還以為謝琴亭仍為龍椅上的那人的心腹,便只當是那人又一番新的試探,表面上的僞裝還是要做的,所以好吃好喝的供着謝琴亭,絲毫不敢有所怠慢。
而百裏菁和玄瑜,萬遷山都不認識。便扮作了謝琴亭的小厮丫頭。百裏菁原本是不想來的,卻因為謝琴亭同她一番私語而變了主意,玄瑜倒不知為何近來總冷着臉色,謝琴亭說話他從來都不搭理。
謝琴亭很郁悶,他覺得自己追妻之路很是漫漫。
連日來與萬遷山打着官腔周旋,萬遷山不知他此來何意,便時時試探,而謝琴亭均答的滴水不漏,這令萬遷山有些心虛,也不敢過分表現出自己的意圖,只得拖着。
而通過幾日的冷眼旁觀,謝琴亭卻為萬遷山的人脈感到震驚,,從西南一路鋪到京都邺寧,這若真反起來,也未必沒有成功的可能。而他們暗通款曲的招數,若不是他浸淫官場多年,還真看不出來。再者便因為,萬遷山還是看他年紀尚輕,存了幾分輕視。
謝琴亭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至少要趕在萬遷山得到他被貶官的消息之前,查清楚走人。所以他沒有時間一條條理清哪些人已和萬遷山站在一條船上了,必須找到他那份同黨名冊。
畢竟這麽多人,一一記在腦子裏,是不可能的。
作者有話要說: 玄瑜,名瑜,字池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