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雲夢山
“各位!”突然一個沉穩的聲音插了進來,一身黑衣的言從驿站外面走了回來,站到了路天青的身邊,淩厲迫人的氣勢瞬間鎮壓了全場。
那些江湖人士個個都是成精的老油條,立刻不約而同地禁了聲。相比一看模樣就良善可欺的路天青來,冷面威勢的言絕對是不好惹的。
言上下打量了他們一眼,淡淡道:“我家公子已經道過歉,撞翻的東西、弄髒的衣物我們都會按價賠償。各位還有什麽不滿意嗎?”
當看到他随手取出了一個挂着一柄小小玉劍的錢袋時,那第一個跳起來的漢子就如被當頭棒喝般釘了地當中,瞪着那柄不起眼的小玉劍,結結巴巴地顫聲道:“茗,茗,茗劍廬!雲夢山,茗劍廬!”
他不大的聲音卻猶如炸地響雷一般炸悶了驿站中的所有人。
那漢子的臉上怒氣剎那就變成了絕對的恭敬和讨好,連連抱拳行禮,道:“小人真的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這位公子,還請多多包涵。”
言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神色不變地從錢袋裏抽出一張二十兩的銀票遞到那個粗短打扮的漢子面前,道:“這些應該足夠了。”
一桌最多二兩銀子的飯菜加上幾身半舊不新衣衫,絕對是只多不少,若是之前由路天青拿出來,他們心裏早就笑開了懷。
此時此刻,這銀票卻像個絕對燙手的山芋一樣,他們哪個敢收?
那漢子一臉惶恐,連連擺手道:“不敢,不敢,怎麽敢收您的錢。這實在是個誤會!”
言沒有多話,随手将銀票放在了一旁的桌邊,伸手向路天青做了請的姿勢。
路天青被這急轉直下的境況搞暈了,一時間他頭腦空白,心中的震憾絕不在那些江湖人士之下,朦胧恍惚間他下意識又輕聲向那些人說了句“對不起”就朝門外走去了,圍在一邊的江湖人立刻神色恭敬地紛紛讓開,言也轉身跟在他身後。
身後,傳來那個漢子不住地道歉聲和一片竊竊私語聲
“公子您言重了,不敢當,不敢當!請慢走!”
“王大哥,這兩位真得是茗劍廬的人!”
“茗劍廬又有玉劍山莊之稱,凡是門下之人都有玉劍為标,劍有七環,劍身兩面刻有“茗劍”兩字。七年前,我曾見過一次,那柄玉劍絕對錯不了!”
“後面那位倒是氣勢非凡,但前面那位公子看上去實在是……”
“人不可貌相啊,而且茗劍廬一向行事低調。”
……
路天青坐上馬車,聽着言對司明宇的禀告述說,他看着面色微沉的司明宇,坐立難安。
以前,他跟着趙令時,從來都是以聽話靈巧、不惹事端而讨人喜歡。現在年紀上來了,姿容更是談不上,連頭腦、手腳都開始變得笨拙而遲鈍。
這樣無用、又到處惹麻煩的自己應該很快就會厭棄吧,他面帶愧色地輕聲道:“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司明宇揮手讓言退了出去,沉吟片刻,從手邊的小抽屜中拿出了一柄一模一樣的玉劍遞給他,“以後,若再有這樣的事,你盡可把這玉劍拿出來,江湖中,多少都會給茗劍廬幾分薄面。”
路天青笨拙而小心地伸出雙手托過玉劍,有些結巴地問道:“您,您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劍嗎?”
司明宇淡淡地笑道:“一個虛名而已,不用太在意。”
盡管已經能夠猜測,但真正得到了肯定回答的路天青仍然雙眼倏地睜大。
三年前,他被困在江北盟的那幾日中,無意中曾聽到過這個名字。
當日,已經是過了壽宴的第三天,他正在床上被蔣震安折磨得死去活來,只剩半條命時,突然他的次子前來禀告說,雲夢山茗劍廬的人送來一份賀禮。
其實,按正常來說,這壽宴都已經過了,賀禮才姍姍來遲,應該是件讓人不愉快的事才對。但是,這送禮的人若換成了茗劍廬,那就是再晚也是給了天大的面子。
所以,這讓蔣震安格外喜出望外,立刻梳洗正裝地出去迎客了,回來之後更是紅光滿面、大發善心地把他放了回去。
那一次的死裏逃生,讓他聽到并記住了這個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名字,雲夢山茗劍廬的天下第一劍。
加之剛才如此戲劇的一幕,路天青這才驚覺到,自己在無意中攀到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玉樹金枝,那些以往趙令一直仰望獻媚的江北盟之流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的高高在上,這樣一個遙在雲端、尊貴無比的人物。
接下來的日子裏,除了晚上打尖住宿外,路天青只是老老實實的呆在馬車上,言買什麽他就吃什麽,反正他也不挑食,既沒有那習慣也沒有那資格。
終于,在一個傍晚時分,到達了雲夢山山腳。一下馬車的路天青就是被眼前雄偉秀麗的景色迷住了。
雲夢山,山如其名,如雲似夢,山雄水秀。
司明宇淡淡道:“從這裏上山就不能再乘馬車,需要騎馬上山,還要徒步過一座橋。”
他遲疑了一下,接道:“如果,你覺得不行,今晚我們就在山下住一晚,明天一早再換條路上山,那兒有點遠。”
路天青臉上一紅,他再遲鈍也明白了,不是因為自己是不需要乘坐馬車這麽緩慢而行的。況且,他的腿傷早就好了。
“我能騎馬。”路天青連忙肯定地說道。
可是,半個時辰後,當路天青看到那座橋時,他後悔了。那根本不是一座橋,只是三根粗細不一,最粗得也就如嬰兒手臂般的鐵鏈,一根最粗的鐵鏈在下方、兩根稍細的則分列左右側上方,勉強算是扶手。
這三根橫跨在距離數十丈遠、腳下深不見底的兩個懸崖之間的鐵鏈就是司明宇口中要徒步走過的橋。
路天青只是稍稍走近些就覺得一陣頭昏眼花,連忙退了回來,就在路天青震撼着眼前一幕時,司明宇的一個随從已經如履平地般飛身踏上鐵鏈,輕輕松松地到達了對岸。
路天青臉色有些發白,回首喃喃道:“要不然,我還是回山下吧。”他發覺司明宇的目光投向他時,忙又接道:“其實,我住在山下就好。”
畢竟,他這樣的身份登堂入室也不是體面的事。趙令就從來不會讓香花樓的人出入他在外面的正式宅院,更不會納他們為妾室,因為她或他們的身份在他眼裏還是太低賤了,更何況是茗劍廬這樣的門戶。
司明宇淡淡地對準備斷後的言和另一個随從子言,道:“你們先行一步。”
轉身走到路天青面前,臉上似乎有些笑意,道:“害怕了?”
路天青有些僵硬地點了點頭,他是無論如何都走不過這個橋的。
倏得,路天青覺得腰上一緊,整個人已經被司明宇打橫抱起。
司明宇漆黑明麗地眸子鎖住了他的目光,道:“不用害怕,我帶你過去。”
路天青下意識将雙手環上男人的勁項,慢慢地将頭靠上的他肩頭,剎那間,他覺得自己的恐懼感猛然消失了而心卻跳得飛快。
狂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仿佛感覺自己的身體有幾個起落之後,在朦胧迷茫間,司明宇又輕輕地放下了他。
路天青後知後覺地回頭望去,他的人已經到了對岸。他滿臉驚訝地回頭望向司明宇。
司明宇輕笑道:“只是看着有些吓人而已,其實,我五歲就能過這個橋了。”
路天青啞然失笑,他當然明白,這個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只是看着有些吓人而已。
對于司明宇5歲就能走這樣的橋的話,他真得只能唏噓一聲。
接下來山路都頗為陡峭崎岖,司明宇只看路天青走了兩步,就幹脆仍把他橫腰抱在了懷中,輕松且飛快地穿行了約有一柱香的時間。
視線豁然開朗,一片宏偉秀麗的莊院在夕陽晚霞的光暈下,仿佛海市蜃樓般出現在眼前。
古樸莊重的大門前,人頭濟濟、衣着端正地分列道路兩旁,當司明宇一行人到達門口,大門前,領頭的是一個面容有些古板嚴肅的中年人當先行了一禮,道:“莊主,一路辛苦了。”身後的随從紛紛彎腰行禮,這樣的陣仗讓還環抱着司明宇頸項的路天青甚為怔忪,一時竟忘了松手。
司明宇淡淡颔首示意,這才緩緩地放下懷中的路天青,醒悟過來的路天青慌忙松開雙手退到了司明宇身後。
那面容嚴肅的中年人——公孫穆卻帶着探究的目光望向路天青,道:“這位公子是……?”
司明宇道:“路天青,嗯,我的朋友。”
公孫穆的神色微變,能被莊主稱為“朋友”的,記憶中這還是第一個,想到剛才莊主将他一路抱來的模樣,公孫穆投向路天青的目光中更多是審視和銳利,輕輕一禮,道:“路公子。”
路天青這一輩子就在兩個地方呆過,一個是陰暗破舊的貧民窟,另一個便是華麗庸俗的煙花地。
但是,茗劍廬,這樣的地方,他卻是從未踏入過。
漫步穿過曲徑通幽的長榭石橋,放眼望去,盡是古樸雅致的亭臺樓閣,再看一眼走在自己前方的那個俊美絕倫、不染纖塵的司明宇,低頭看一眼倒映在池塘裏,那個瘦弱蒼白的人影,路天青覺得自己就像是迷路中闖進仙境的醜怪侏儒,成為這美輪美奂的畫面中的敗筆。
路天青慢慢地低下頭,只盯着自己的腳下,惶惶不安地跟着。忽得,他的手被前方的人握住了。
惶惑不安的路天青怔怔地停下腳步,擡起頭,不知何時,司明宇轉回身走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牽着他繼續朝前走。
路天青心中的不安一下子被打散了,只餘下“砰砰”地心跳聲和手中溫暖而寬厚的觸覺,他甚至完全忘記了前方還有一個正在微微皺眉的公孫穆。
兩人用過簡單并仍不失精致的晚餐後,一直陪在身旁的公孫穆微微欠身,恭聲道:“莊主,您看,路公子是否安排在來音閣?”
司明宇沉吟了一下,道:“不必了,就把我隔壁的院子收拾一下,讓天青住那裏。”
公孫穆的眼中閃過暗光,斟酌着道:“讓路公子同住在楓竹軒似乎不太合适,而且,那還是未來主母的屋子。”他的目光投向路天青,略帶冷意。
司明宇微皺眉頭正欲開口時,忽覺自己的袖口在桌下被輕輕地扯動了一下,路天青忍不住說道:“哪裏都可以,不用特別麻煩。”
他放低了聲音輕輕地道:“您,需要什麽,吩咐我過來就是了。”
公孫穆趕緊又接了一句道:“主上,老主人還等着您晚飯後,過去見他呢。”
司明宇被一個清秀的小厮請走後,路天青就被公孫穆領到一處二層樓的院落裏,他打開了一樓走道邊的一個偏房,引着路天青進房。
房間不大,布置也簡單,但十分整潔幹淨,公孫穆道:“因為時間倉促,今日只收拾出一間樓下的偏房,請路公子先将就一晚。等明日,我會找人将樓上的房間打掃出來。”
公孫穆神情清冷,雖然态度算不上傲慢無禮,舉止也頗為恭敬,但眼中的不屑仍然清晰可見。至于說什麽時間倉促來不及打掃之類的話,也做過管事的路天青多少也有些明白,這是在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路天青道:“不用麻煩,這間就很好。”
公孫穆神情依舊地問道:“那麽,請問路公子喜歡什麽樣的下人侍候?侍女還是小厮?明日,我也可為公子安排。”
路天青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面色一紅,道:“都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那麽,路公子還有什麽需要嗎?”公孫穆繼續盡責地問着。
“沒有了,謝謝。”路天青聲音微弱。
“請路公子早點休息。在下告退了。”公孫穆看似甚為恭敬的欠身離開。
路天青慢慢走到床邊,房間很幹淨很整潔,卻讓他顯得分外格格不入,因為太幹淨了,讓他有種自己在亵渎這份潔淨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