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睡着
九裏青剛申報搞旅游景區的時候, 游客還沒有那麽多,近幾年是一年比一年多, 這一次的國慶,簡直達到最高峰,十一當天早八點,景區開始執行交通管制, 外來車輛不能進到村裏來了。
顧之意像是在菜市場中小睡了一覺, 揉着雙眼走到窗前往下一看,頭皮都麻了,雲心湖旁人頭攢動, 人們以龜速前進着。
她拾級而下, 在二樓樓梯轉角往過道裏張望,沒有一點動靜。
一樓一個人也沒有, 廚房都是晚上要用的食材,黃燦燦的土雞擺在竈臺上,筍幹泡在桶裏。
沒一會兒,顧淑娟從後院走回來,菜籃裏滿滿的野蕨菜和沙木耳,嘴裏抱怨着,上個後山摘點野菜,人多得都走不動道了。
顧之意從她手裏接過菜籃, 放到水槽邊,打開水龍頭沖掉野菜上的沙子。
“媽,我爸又去廠裏了?”
“他哪有時間去廠裏, 今天村裏忙得很呢。”
她不動聲色關掉水龍頭,“那我哥哥呢?”
“我半路看見他帶着連洲往卿山走了,估計是去泡溫泉,這種時候湊什麽熱鬧,路都走不動,還不如在家裏清閑。”
她輕聲附和:“就是。”
上了樓,她給茍煦撥了電話。
沒說兩句,她就和自己哥哥急了,“沒事你帶他上什麽青龍山,他昨晚才發燒!”
那頭冷哼:“你當我願意來,他花錢雇我來我才來的。”
她氣急敗壞的,“馬上下來!”
茍煦不耐,“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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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根香,兩根蠟,一捧花。
連洲杵在墓碑前,沉思。
天邊一團烏雲,眼看着越來越黑,越來越大,快把半邊天都罩住了。
茍煦催促他,“快點,要下雨了。”
他身子動了動,低緩開口:“爺爺奶奶,我爸叫連元革,你們還記得他嗎,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希望你們保佑他身體健康。”
他對着墓碑,停頓了好一會兒。
茍煦忍不住在後頭催他,“爬那麽高,你就這一句話?你至少要說你是誰,保佑連承度過難關啊。”
“我還沒說完,”
連洲捏着褲子蹲下,随手撿起一根幹枯枝條,在地上劃了兩下,一雙黑皮鞋粘了黃泥,褲腿兒也糊着稀黃稀黃的一片。
“我是連洲,我和狗子認識四年了,希望爺爺奶奶保佑她身體健康,保佑她永遠快樂,就像十八歲的時候那樣……”
身後的人打斷他,“我先聲明,這些我可不翻譯。”
“我很愛她,我想照顧她一輩子,不會讓她吃苦。”
茍煦磨牙,“行了啊。”
連洲把那根枝條插在土裏,“不管是不是上門女婿,我都會把茍家當成我的家,把茍家人當成我的家人。”
茍煦縮起雙肩,一臉扭曲,“夠了,別說我,老天爺都聽不下去。”
連洲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神色淡然,“煦哥,你來給爺爺奶奶翻譯。”
茍煦擰着眉頭,一臉的不情不願,“什麽愛不愛的就不用說。”
連洲:“要說。”
茍煦音量驟然大了,“你讓我給我爺爺奶奶翻譯這些話,我不要臉了!”
連洲一雙端正眉目微斂,默了默,還是沒有退步,“我給你加錢。”
茍煦:“再多錢也沒臉重要啊,我們茍家都要臉的,哪敢跟長輩說這些情情愛愛的。”
連洲對着壓頂的烏雲籲了一口氣,“煦哥,我們都爬到這裏來了。”
“爬到這裏來,臉就不用要了?”
連洲不語。
茍煦無奈,“你們這一屆都是人才,你比那個不吃肉的還有才,以後不敢賺你的錢了。”
他蹲下來,叽裏呱啦說了一通,很快就站了起來,轉身拍拍手上的灰,斜着連洲,“走吧,不走打雷,我要被劈死。”
才到半道,傾盆大雨傾瀉而下,下山的階梯滑,兩人不敢走得太快,到家的時候早已雙雙淋成了落湯雞。
顧淑娟念念叨叨,讓兩人趕緊上樓換衣服。
顧之意悶着一張臉忙自己手裏的活,沒有搭理他們一句。
傍晚五點開飯,因為是國慶,兒子女兒都回家了,還有連洲這個客人,老茍沒有吃外頭的酒局,回家來了。
茍煦下來了,連洲卻沒有下來。
老茍:“什麽意思,還要我上去請這小子下來吃飯?”
茍煦撓額,十分之無奈,“你們先吃,他過敏了,一身疙瘩,我去給他買點藥。”
衆人皆愣。
顧淑娟:“發燒剛好,怎麽又過敏了?”
顧之意沉默了半天,這下才惱了,沖着哥哥嚷:“你沒事帶他上山做什麽,沒見過帶剛發燒的病人去爬山的,虧你還是個醫生!”
茍煦半張個嘴,哼哼兩聲,“我帶他爬山?是他花錢雇我我才帶他去的。”
老茍:“他為什麽要雇你上山?”
“他……”茍煦咽下一口氣,神色不耐,“你說爺爺奶奶墓地風水好,求什麽靈什麽,他就想給他爸求個平安。”
一陣靜默。
顧之意埋首在那一個她媽給她裝了雞腿的大碗裏,話裏還帶着火氣,“他就是個過敏體質,心理範疇的,連手機裏的蟲子都不能見!”
“這小子怎麽養大的?”老茍把手上的汗臭背心往壁櫃上一甩,壓着聲音,“九裏青到處都有蟲子,這麽嬌氣,我看他以後還敢來!”
茍煦邁着閑散步子往外走去,丢下一句話,“等着瞧吧,他以後肯定還得來。”
顧淑娟給連洲留的大魚大肉都是最好的,親自端着給他送了上去。
因為過敏,連洲沒吃多少。
他收拾好,送到樓下廚房裏,顧淑娟連忙接過來,沒有讓他沾一點手,“沒事了就出去轉轉,剛才下雨,現在沒有什麽人了。”
連洲沒有走,杵在一旁,狀是不經意問:“今天山腳下的廣場很熱鬧,伯母去看了嗎?”
顧淑娟笑,“我哪有工夫去看,也不想湊那熱鬧,我現在最害怕過節假日,人多得要死了。”
連洲淡笑一聲,“我看見了,有舞獅子,是不是伯父也上去了,我記得有一頭白毛獅子是顧之意的。”
茍家兒子們喜歡給老兩口添置東西,家裏兩三個空房間都拿來做倉庫了,白毛獅子被蓋着白布在倉庫裏過了三四年,顧淑娟哪裏還記得它的來歷。
“是她讀書的時候拿回來的,放倉庫裏幾年,前段時間大隊裏組舞獅隊,你伯父拿出來給他們用了,放着也是占地兒。”
半晌,連洲點頭,“是啊。”
連下兩場雨,把游客都給打散了,暑氣消散殆盡,剛亮起路燈的雲心湖清涼惬意,滿月漸虧,在湖心打着褶皺。
連洲沿着湖畔一路搜尋過去。
自從被她拉黑之後,他再也沒有給她發過微信,她的電話早就換了,他有,但是一次也沒有打過。
下雨了,山腳下的河裏來了很多被沖下水庫的魚,一群人圍在一起,拿着電魚的工具和裝備,說要去電魚。
披散着一頭卷發的大姑娘混在裏面,笑盈盈要人家給她帶一些魚回來,給她媽做腌魚。
連洲悄無聲息往人群裏鑽,挨着她定了腳。
她不經意回頭,顯然被吓了一條,唇角的笑驟消。
顧之意走出人群,連洲亦步亦趨跟随着她,一長一短兩條影子倒在湖畔。
她腳下稍頓,“疙瘩消下去了嗎?”
路燈光線昏暗,她看不清,也不好盯着他細瞧。
連洲淡淡說:“消了一點。”
“噢。”她點頭,往家的方向走,“山裏蟲子多,你沒事還是不要出門了,過敏了還得操心你。”
連洲腳下一頓,不走了。
顧之意回頭,微微蹙眉。
兩人隔着一個細長的路燈,路燈上面是兩個穿着民族服飾的小福娃。
他低沉問:“誰操心我?”
數秒後,她說:“我媽。”
連洲一瞬不瞬盯着她看。
顧之意扛不住,很快落敗,垂下眼去,“還有我爸我哥,你是客人,能不擔心麽?”
大長腿走了起來,很快超過她,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他嘴縫嘣出來幾個字。
“不用你們擔心。”
顧之意:……
好一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一路無話,一直到了院子外頭,他在院牆外的一塊石墩前停住,拿手抹了抹石頭,像是找一塊能落屁股的地兒。
顧之意不願意再搭理他,才要打開院門,身後傳來低沉的聲音,帶着涼意。
“狗子意,如果獅子你不想要,可以還給我,我把它帶走。”
顧之意身子一僵,回過頭去看着他。
夜色彌漫,樹影婆娑,她卻能看得見那雙黑眸裏的傷痛。
她松掉大門的那個大圓把手,緩步朝他走了過去,語氣也輕了,“不是我不要,我爸說放家裏礙地方,我三個嫂嫂,要收拾出來給她們放東西,正好我們隔壁村組舞獅隊,他就給人家拿過去了。”
連洲垂着眼看她。
顧之意低下頭顱,“他沒有問過我。”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解釋,大概是看他一身債還跑來給她過生日,又是發燒又是過敏,可憐的緊,不忍再讓他有一點傷心難過。
連洲倚着潮濕的石墩,懶散一聲笑,“你們隔壁村連一頭獅子都買不起?”
顧之意低喃:“誰知道。”
“你就不會問他要回來。”
靜默,只聞一片蛙叫聲。
他換了一只腿支撐重心,稍稍傾身,壓着聲線,說:“你親我一下,我就原諒你。”
顧之意杏眼一翻,連家門也不進,返身又走回雲心湖去了。
十點半,她盤着腿和爸媽在一樓客廳看電視。
老茍:“你說老吳,以前拼命要走出九裏青,現在自己兒子又跑回來當村官,還得把房子重新裝修,別人笑他,他還嘴硬說落葉歸根。”
顧淑娟忙活了一天,專心看她的晚會,一句話茬都不接他的。
顧之意也不接,她怕一接嘴,老爸又扯出讓她嫁隔壁老吳家的話來。
老茍只得自說自話,“早知道要落葉歸根又何必跑出去,白折騰。”
過了一會兒,他按捺不住了,看着顧之意,“是不是,狗子?”
顧之意扯了個笑,“人各有志,我大哥也說,以後他回家裏來養老,那既然要回來,為什麽還要出去呀?”
顧淑娟撇嘴,“都要死,你還讓我每天好吃好喝伺候你做什麽?”
“就是。”
顧淑娟往樓梯口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吳翼有什麽好,摘下眼鏡就是個瞎子,我就看不上。”
顧之意抿嘴偷笑。
“別聽你爸胡說八道,你有房有車,想去哪去哪。”
老茍:“……到時候她嫁遠了你別哭。”
“嫁隔壁,吵架了你去拆架去,丢人現眼!”
茍煦剛上樓,又下來了。
“連洲去哪兒了,怎麽沒有見他在房間?”
顧之意變了臉色,“他沒有回來嗎?”
“我哪知道。”
顧淑娟想了想,“我記得他回來了啊,不在樓上能在哪裏。”
老茍對顧之意說:“你給他打個電話。”
顧之意穿上拖鞋就往樓上走,“我沒有他的電話。”
幾人面面相觑。
茍煦:“啧,這是幾個意思,我以為是當我們的面才互相不搭理,竟然連電話都沒有?”
顧之意先跑上三樓,漆黑一片,再跑上頂樓,一個人影也不見,回到二樓也是空蕩蕩的,往樓下一看,他的車還在。
她心裏一陣陣發慌。
茍煦咬牙切齒,“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又發燒又過敏,再逛不知道他還添什麽毛病呢,你沒有電話,難道微信也沒有?”
顧之意這才查找他的微信,看見了熟悉又陌生的戰鬥機,給他撥了語音電話。
很久,他才接起來了。
低啞一聲,“狗子意。”
她心頭莫名一個鈍痛,背過身去,“你去哪兒了!”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說:“我睡着了。”
一種奇異的思緒湧上顧之意腦門,“在哪裏睡的?”
那一頭微頓,“我在你房間。”
顧之意手掌撫過柔滑冰涼的木頭靠背。
他籲了一個短嘆,“我上來看看,可能藥效發作,躺你床上睡着了。”
顧之意一時無言相對,默無聲息挂了電話,心在嗓子眼蹦跳。
發作個鬼!!!
老茍:“他在哪裏睡着了?”
顧之意回過神來,往樓上狂奔,“他在自己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茍煦:當我眼瞎?!
連洲:煦哥,封口費多少,我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