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月望日朝會。
李蘊身着九龍金紋玄衣, 背後繡了一只遨游四海的鳳凰,騰雲駕霧,被九條金龍拱衛着, 威嚴霸氣, 發飾也成了鳳冠步搖, 行動間鳳凰于飛, 似有清鳴之聲。
薛夙亦是一身金紋玄衣,紫金冠, 盤龍扣,衣上繡了祥雲與青梧,看似與他身份毫無關系,實則與李蘊成雙配對。
凰鳴九霄,鳳栖梧桐。
兩人攜手并進, 長袍迤逦,宛如一幅畫卷。
章衡站在階下, 看着李蘊坐上龍椅。作為唯一一個能夠帶刀上殿的将領,他将會一生守在丹陛之下,捍衛李蘊的帝位,捍衛李氏的江山。他心底最深的渴望, 已被深深壓抑住, 只要李蘊能以“昭寧”之名立于朝堂,他便于願足矣。
楚缙依舊沒有上朝,自薛夙完全接過朝政,他便很少上朝了, 聽說太醫院的太醫們常常看見他在藏書閣中翻閱古醫書, 若趁此機會上前請教,這位大雍公認醫術第一的太傅大人, 還會不吝賜教,傳授他們一些獨門絕技。太傅不再參政,他定下的一些規範卻沒有廢除,朝廷內外都記着他的仁德能幹。
桓玠與夏侯汜并立左右,互不對付。自從大司空娶了長公主親封的郡主蕭氏後,對朝廷上的黨争便不再摻和,甚至隐隐有站在長公主那邊的勢頭。朝臣們唏噓不已,原來百煉鋼也會化為繞指柔,當年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司空,便就此歸順了。
桓相一如既往地毒舌欠揍,不過近來驸馬掌政,與他多有分歧,吵過幾次,不大有人敢站在他身後支持他,畢竟驸馬背後有長公主撐腰,他還是個心狠手辣的角色,敢當廷斬殺禦史大夫,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桓相的立場向來模糊,趨利避害,最懂得替桓家這些大世家謀利,很大程度上與李蘊的皇權是不相容的。
李蘊站起來,俯視着階下百官,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在她腦海中閃過,二月底吏部安排一出,朝野動蕩,這一次,有些人解甲歸田,有些人一步登天,任命與貶谪齊飛,誰都不知道,送到他們家裏的,會是怎樣的聖旨。
她緩緩道:“朕并非貪戀權位之人,也從未想過,要做一輩子的皇帝,朕自幼長于山水寺院之中,志在五湖四海,不在囹圄方寸,若不是身負李氏血脈,朕今日也不會站在此處。驸馬薛夙,從小就被當成太子培養,賢德仁厚,禦下有方,他才是最合格的帝王,當年之事,雖是陰差陽錯,卻是上天的安排,天意如此,不可違也。所以——”
她提高聲調,險些嗆着嗓子,咳嗽兩聲,接着說:“所以朕李蘊,今日在此禪位于驸馬薛夙,退居後宮。”
薛夙顯然沒有料到她會這樣說,驟然站起來,高聲阻止:“陛下不可!”
李蘊向他笑了笑:“驸馬,你難道要抗旨麽?”
聲音中帶着不可違抗的堅定。
薛夙望着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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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睛依舊璀璨無雙,奪人心魄,此時卻透着一絲冰冷和疏離。
昨夜薛夙處理奏折太晚,宿在了禦書房,便沒有去太上宮與李蘊同睡。
僅僅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麽?!
李蘊目光渺遠,仿佛在薛夙身上看到了昨夜一樣惶恐的自己。
昨夜,太上宮內,燈火闌珊。
李蘊正要睡,忽然聽見窗臺傳來一聲脆響,木闩落地,如水月華偷溜進來,鋪成一地銀練。
“是誰?”李蘊下意識提起床邊長劍,戒備起來。
來人一身黑衣,身姿窈窕,有玲珑的曲線,一看就是個女子。
“李蘊,你好傻啊!”她的聲音極細極尖,好似喉嚨眼裏含了什麽東西,語氣也有些奇怪,似乎不是她慣用的說話方式。
李蘊一聽,便知她有心隐瞞自己的身份,只不過看在她還沒有惡意的份上,沒有叫人進來。
“你夤夜前來,所為何事?”
“不忍見你被騙,好心前來提醒你一句。”
“既是好心,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小女子面貌醜陋,恐吓着公主腹中的孩兒——噢,公主想必十分在乎腹中這個孩子,不忍他受到一丁點傷害吧?”她聲音實在難聽,帶着矯揉造作的戲腔,李蘊試圖從中聽出什麽端倪,卻一無所獲。
“是又如何?”
“公主啊,你可真傻——”她再次重複,後語出驚人:“這孩兒才是你痛苦的根源,你應該恨他才是。”
李蘊心下竟有一絲不安,但還是強忍怒意,笑着說:“他只是一個孩子,尚未成型,我為何要恨他?”
女子也在笑,笑得肆意輕狂:“因為他的父親,是傷害公主最深的罪魁禍首啊!昭寧公主,你可知道,太子李漼的生父生母,到底是誰?”
“是……誰?”李蘊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便是昭寧公主你,和你那鹣鲽情深的驸馬啊!”
李蘊失聲,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幹了似的,這個答案,是她意料之中的,今日在于傑等人的逼迫下,她已經在想,李漼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薛夙避而不談,甚至直接動手殺了于傑,這都不是他一貫的作風,所以那時,李蘊便隐約有了預感。
原來她的猜想,都是真的。
“七年前,驸馬不顧你的反對,為将公主強留在身邊,強占了公主,那一夜之後,公主便懷上了太子,因怕風語營識破女兒身份,悄悄回到了老鸹山,本想打了這個孩子,卻因佛門慈悲留下了他。公主九死一生誕下麟兒,恨極了驸馬,也因此記憶全失,驸馬不顧公主未出月子,強行闖上山,帶走了太子,放在宮中撫養……”
女人的聲音好似有魔力一般,引導着李蘊,不斷遐想,不斷猜疑,不斷通過自己的揣測去補充那些未說出口的東西。
李蘊知道,以她的脾氣,不肯換回女裝嫁給薛夙,那是肯定的,當年正是緊要之時,成敗系于她一人之手,不可能因為她個人私心,而放棄所有籌謀,犧牲所有兄弟的努力。
薛夙……強占她……也不無可能,薛夙其實是一個陰晴不定,心思極深的人,他對李蘊的用心,已經到了可怕的地步。
但要說薛夙在她失去所有記憶後,還強行上山帶走李漼,她卻有些懷疑。因為薛夙并沒有很親近李漼,他對于子嗣毫無執念,甚至十分嫌棄李漼親近于她,有時李漼近她的身想聽聽弟弟或妹妹的動靜,他都生怕李漼不知輕重,弄傷了她。
女人又說:“是薛驸馬,害得公主失去了所有,他的目的,便是那金銮寶座,不然公主以為,今日的衆位大臣,為何能如此輕易地到了太上宮?他們又是為何,盡皆匍匐于驸馬劍下?只要公主有孕,便不能上朝理政,一切就都中了驸馬的下懷!”
朝政向來都是薛夙處理的,她醒之前如此,醒之後也如此,薛夙想要什麽,根本不需要拿一個孩子來換,當他知道自己懷孕後,還想盡力隐瞞,并沒有一絲高興的情緒。
李蘊腦海中一片混亂,所有的線頭繞來繞去,她根本找不到一個解釋的出口。她知道的,和她不知道的,過去的和現在的,甚至薛夙的笑,薛夙的淚,薛夙的溫情脈脈,都在她面前,走馬燈似的,一晃而過。
那女子輕笑幾聲,跳出窗子,回眸一望,眼底布滿了輕蔑和戲谑。
“李昭寧,你注定這一生,都被同一個男人欺騙,你終有一天,會死在他的手裏!哈哈哈!”
李蘊一夜未睡,将女子的話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天明熹微,更聲悠遠,她的淚驀然落下。
原來,這便是一切的真相,她以為的深情不渝,原來只是他的謊言。
東極大殿上,李蘊已将一切未盡之意放在了面上,她橫眉冷對,眼中再無薛夙熟悉的神采,只有怨恨。
薛夙神情中帶着癫狂和絕望,他沒想到,一夜過去,李蘊已将前塵往事全都“記”起來了。
有人強行幫她記起來了。
李蘊看着他,心中一痛,就算是決心了斷,她也還是會念起薛夙對她的好。
“你我,從此一刀兩斷,互不拖欠。”
“這公主與驸馬的身份,不适合你我,但你若稱帝,皇後還是姓李比較好,也算對先帝有個交代。”
“若你百年之後不願與我同穴,盡可以挖個假冢,把我的骨灰灑在老鸹山上就好。”
“漼兒年幼,但已經初見才幹,他身具你我血脈,是最好的繼位人,将來你有了更疼愛的小兒,不要廢了他……”
她一句一句地交待着,好似在交待自己的後事。
李漼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吓壞了,跌倒在地,痛哭起來,被身旁的何秀緊緊抱住,掙紮着想要撲到李蘊身邊,祈求她回心轉意。
薛夙的眼神黯淡無光,透着一股死寂的味道。
“當年是你對不起我,我便不多說,你好自為之,我餘生如何,都與你無關了。”
李蘊說罷,卸下鳳冠放在龍椅上,脫去外面那件華麗的長袍,走下丹陛,一步一步,走向東極大殿的殿門。
薛夙目送着她遠去,忽然一笑,面部有些猙獰,雙腿一軟,單膝跪地,一股鮮血自他口中噴濺而出,像極了天空中綻放的煙花,染紅了他那一身繡金玄衣。
“驸馬!驸馬!”衆人終于反應過來,一擁而上。
這幾日,街頭巷尾都在議論皇家的那點荒唐事。
什麽多年前太後薛氏“貍貓換太子”,弄得公主流落民間,在報恩寺長大;什麽公主為替先帝複仇,女扮男裝成了皇帝;什麽換來的那個假太子一心摯愛昭寧公主,不惜女裝入宮,假扮薛後;什麽公主與驸馬糾纏不清,最終決裂;什麽公主禪位,隐居山林,驸馬登基,卻吐血病重,将不久于人世……
太子李漼,突然之間成了大雍的頂梁柱。
李蘊走得潇灑,無人敢攔她,太傅的車馬就在殿外候着,她一登上馬車,那拉車的四匹神駿,便撒了蹄子跑起來,迅如雷電。
李漼追出殿外,只看見消失的馬車影子。
薛夙吐血,太醫院會診,都說他身子虧空,活不過四月。
但李蘊已經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禪位于他,他便是大雍的皇帝,必須擔負起所有責任,不可能離開東都,去追尋李蘊。
更何況,李蘊根本就厭惡了他,恨他恨到了極點。
薛夙的臉色一天比一天灰敗,就連已經出了宮的蕭鳳皇,都抽了空來看他,看到昔日死對頭就要死了,蕭鳳皇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蕭鳳皇以為,薛夙不會死,可他真的,一天比一天狼狽,一天比一天虛弱,只有聽見李蘊名字的時候,才會微微睜眼,瞧一眼門口。
他在等着李蘊回來。
可連蕭鳳皇都知道,李蘊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的馬車,飛馳在山道上的時候,滾落懸崖,連同那個驚才絕豔、舉世無雙的太傅,死無全屍。
這件事,誰都不敢告訴薛夙。
桓玠派人收殓了李蘊和楚缙的屍體,偷偷葬進了皇陵,入棺之前,他看了一眼李蘊摔得不成人形的身子,問了身旁的太醫。
“公主腹中的孩子,還有生還的可能性麽?”
老太醫搖搖頭:“臣等已經替公主把過脈,檢查過身子,确實已經斷氣,絕無可能還活着。”
桓玠悲痛掩臉,為李蘊覆上白布,低頭時,卻洩露出一絲冷笑。
一切,大功告成。
只是,無人看見,白布下太傅楚缙的手,粗糙皲裂,渾然不似讀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