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李蘊眉心微蹙, 這群人見撼動不了她的地位,便調轉槍頭,對付李漼。
李漼的來歷确實不明, 連她都不知道李漼的父母到底是誰, 但薛夙一直讓她放心, 悉心培養李漼, 俨然把他當成了大雍的繼承人,把李曜和楚缙教給他的所有帝王心術, 悉數傳授給李漼。
李蘊下意識看向薛夙。
薛夙面色如常,不為所動,道:“太子确是李氏子孫,他天資聰穎,堪當大任, 亦是儲君的不二人選,怎麽, 衆位愛卿有意見嗎?”
于傑突然暴起,怒吼道:“就算天下人承認了昭寧長公主的攝政身份,你也不過是一個驸馬,按慣例不得幹涉朝政!你有何臉面在此妄言?!”
薛夙眉頭微挑, “哦”了一聲, 道:“原來諸位覺得本宮無權幹涉朝政?”
他一動,禁衛軍們的槍頭便對準了當中的大臣,步步緊逼,許多老臣瑟縮退後, 抱成了一團。
“那麽本宮就告訴你們, 什麽才是‘有權’!”薛夙忽然擡高聲音,抽出長劍, 銀光一閃,為首的于傑脖頸便多了一道紅痕,鮮血四濺,落在衆人頭上,也落在薛夙衣擺上。
如此鐵血手腕,怎不叫人驚駭!
所有人,包括李蘊和李漼,都沒有料到于傑竟然觸動了薛夙的逆鱗,直接被他斬殺當場。
“現在,還有誰來質疑太子血統,質疑長公主與本宮威嚴?”
衆人盡皆跪伏,高呼萬歲。
闖宮一事,本是驚天危機,卻成了李蘊表明身份、恢複女兒身的轉機。
說到底,還是因為她手裏有權,于傑等人,根本無法抗衡,只是螳臂當車。
薛夙當衆弑殺禦史大夫于傑,是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縱使他能掩蓋住一時的騷動,卻阻擋不了青史上的如椽巨筆。
他要把這件事安頓好,便只剩下李蘊一人獨睡,她見了血光,有些不适,辛夷替她燃了安神定魄的熏香,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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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蘊一夜驚夢,夢醒之後,渾身濕透,想起了後宮中的妃嫔們。
她們青春年華便入了宮,卻從未得過恩寵,縱使各有各的目的和使命,也是李蘊耽誤了她們。
薛儀已瘋,李蘊和薛夙的身份也已經揭開,宮中再無阻礙,李蘊決定把那些可憐的妃子都遣出宮。
李蘊賜下大量金銀珠寶,有母家接受的回了家,有另外打算的自己走了,那些沒去處也沒打算的身世飄零的女子,李蘊遂了她們的願,為她們在宮外新辟了一處府邸,或常伴青燈,或獨身待嫁,都盡如她們的意願。
只有兩個人不太好辦。
一個是桓相的表妹江貴妃,一個是李蘊帶進宮的孤女姜月。
李蘊差人去未央宮問江映雪,得到回複:“江氏未曾有過出嫁又歸家的女兒,妾身也不願出宮,若長公主心懷歉疚,請準許映雪以貴妃之位于未央宮終老,死後可葬入皇陵,莫讓映雪污了江氏清名。”
江映雪執意留在宮中,李蘊也無話可說,畢竟是她理虧在先,雖然江氏送她入宮也是為了保住家族榮華,但她曾是東都第一貴女,才貌雙全,未婚夫更是豐采高雅、容止可觀的表兄桓玠,多少東都女兒家羨慕她,羨慕到了極點。
奈何江家人才凋零,日薄西山,家中女子雖才貌出衆,名聲在外,卻不得不成為家族的聯姻工具,嫁到東都勳貴人家,以維持江家曾與桓家并肩的體面。
李蘊登基為帝時,桓玠竟親赴江氏,游說江家家主,解除他與江映雪的婚約,并通過他的舉薦,直接把江映雪送進宮,登上了貴妃寶座。
江映雪疏離冷清,幾乎從不出未央宮,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任誰被昔日良人狠心“抛棄”,甚至送入另一個“牢籠”,都不會開心的。
李蘊了解了事情始末,對桓玠更是唾棄。
“這老狐貍,明明年紀不大,卻一肚子壞水,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當年我就一劍捅過去了!”
“陛下當年,不是被桓相趕出去過嗎?桓相還燒了先帝留給陛下的诏書……”何秀一邊理着奏折,一邊接了李蘊的話茬。
李蘊涼涼地說:“早知道你這個夥頭兵會入宮當太監,還到朕身邊做了總管太監,我當初就該把你餓死。”
何秀噎住,無言以對。
辛夷扶額,何秀能做到總管太監,真是宮裏的一大奇跡。
何秀十歲的時候便父母雙亡,流落街頭,靠撿食人家的殘羹冷炙為生,直到十五歲那年,朝廷征兵,他為了一口飽飯,偷偷多報了年紀,入了軍營,成了一個小小的夥頭兵。
那時李蘊和章衡還是死對頭,互相看不過眼,一見面就拔劍相向,章衡一箭射中了李蘊的胸口,她跌落馬下,成了全營的笑話,便伺機報複,于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燒了章衡的糧草。
混戰中,何秀與大部隊走散,險些餓死街頭,是李蘊給了他銀兩,派人把他送回了章衡那裏。
後來的事,李蘊便不清楚了,問何秀,他總是支支吾吾,語焉不詳。
聽宮裏老太監說,何秀入宮之前就淨了身,那傷口很深,不像是普通刀傷,有可能是在戰場上落下的舊傷。
李蘊便不問了,何秀也還是一副天然黑的樣子,總是說着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逗她開心。
另一個姜月,她無父無母,乃是實打實的孤兒,連籍貫在哪都找不着了,是李蘊把她帶進宮安置下來的,那時便對她說過,要照顧她一生一世。
現在姜月的身體裏換了個芯子——蕭鳳皇,她覺得住在宮裏挺好的,有吃有喝,有人侍候,時不時還能享受一下便宜兒子的孝敬,其實美哉。
唯有一件事,讓她有些介懷。
她當“李蘊”的時候,勾搭了兩個權臣,桓玠和夏侯汜,雖說這兩人對她都沒有什麽特別表示,但夏侯汜這些年安靜如雞,從不搞事,是不是也有一點她的影響呢?
她不敢問,畢竟桓玠是個能把自己未婚妻送給上司的人,莫得良心,對她肯定是利用居多,夏侯汜呢,外表就暴虐,心理也不正常,聽李蘊說,他當年為了繼承自己父親的家主之位,可是殺了自己二十多個庶兄弟的,親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披了一層畫皮的君王,他能有幾分忠心維持着不造反,就不錯了。
李蘊問她想去哪的時候,她一臉茫然,根本不知道這時空,何處會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你難道就沒什麽想見的人,想做的事?”李蘊挺着大肚子,一邊吃點心,一邊同她唠嗑。
嗨,這個李蘊真的,太沒眼色了。
蕭鳳皇呆呆地望着天,情緒低落,過了半晌,她才慢慢說:“陛下,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李蘊“嗯”了一聲,坐直了等着聽故事。
蕭鳳皇看見她的肚子,忽然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告訴她又怎樣呢?古人聽了這些東西,會相信她嗎?萬一把她吓着了,驚了腹中的小嬰兒就不好了。
于是她咽了咽口水,編起了故事。
“其實當年,我騙了你。我不叫姜月,我叫蕭鳳皇,我很小的時候,家裏非常富貴,父母也非常疼愛我,我是蕭家獨女,掌上明珠,捧在所有人手心裏長大的。”
“嗯,然後呢?”李蘊聽得十分認真,大約是把她的故事當成了胎教。
“那時候的日子過得真快啊,一眨眼,我便長成了窈窕少女,家裏要為我相看人家,選一個如意郎君,我也盼着有個英俊潇灑的蓋世英雄,會踏着五彩祥雲,帶着八擡大轎來娶我。可惜,我相貌普通,我看上的,沒看上我,看上我的,大多是為了蕭家家業,就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我不堪重負,離家出走了。”
她用自己前世的經歷融合了今世的情況,編出來的故事竟然毫無漏洞。
“那一天下了大雨,我在一間破廟裏躲雨,正烤着火呢,忽然聽見角落裏有窸窸窣窣的響聲,我害怕極了,還以為是什麽蛇蟲鼠蟻,但是後來,那聲音越來越大,聽起來像是什麽人的呻吟,我覺得,可能是有人受傷了,需要我幫忙,所以我就湊過去了。”
“是這個道理,出門在外,總要小心一些的。”辛夷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娘娘繼續講。”
蕭鳳皇翻了個白眼,接着說:“那果然是個傷得很重的将軍,他身上的鐵甲,沉重非常,被什麽東西砍出了極深的一道口子,鮮血汩汩地往外流,把我吓壞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樣多的血。”
“我把他的戰甲卸了,替他包紮了傷口,還給他喂了幾口水。他生得很好看,高大英武,氣宇軒昂,正是我最喜歡的類型,我心想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不要他給我造浮屠,他要是願意娶了我,我就滿足了。”
“然後呢?”李漼忽然從辛夷身後冒出頭,“母妃繼續——”
蕭鳳皇氣笑了,把他揪出來,捏了捏他的圓臉蛋,這孩子知道自己不是他的親生母親,依舊叫她“母妃”,甚至與她更親近了,大約是沒了身份上的約束,直接把她當做玩伴了吧。
“後來他走了,一聲不吭,連我給他包紮用的碎裙布都偷走了。”
蕭鳳皇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斜眼觑了她們一下,發現這幾個多愁善感的婦孺都沉浸其中,真的信了。
李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嘆了口氣:“這樣不知好歹的人,不嫁也罷,鳳皇,不如我給你封個郡主,張榜招婿吧?”
辛夷沒來得及堵住李蘊的嘴,聽見她這不靠譜的想法,唉喲一聲,道:“陛下,你當張榜招婿是這麽好招的?”
蕭鳳皇年紀偏大,相貌平平,又沒有家世,只有一個孤零零的郡主之位,能招到什麽好夫婿,別到時候又招出一個貪圖權勢的郡馬來。
“兒臣覺得此計可行。”李漼表示了支持,他永遠站在李蘊那一邊。
蕭鳳皇覺得眼眶有些酸澀,她編故事騙人,她們卻都以為自己恨嫁,不論是從那一方面考慮,都是為了她的幸福着想。
她吸了吸鼻子,悶聲道:“後來我回到家中,才知家裏不幸遭了洪水,一家人都死在洪水裏頭,就剩我一個,什麽都沒了,所以陛下說要帶我進宮,我立刻就應了,不過是一輩子不嫁人,有什麽好怕的?你們也別多想了,這宮裏住得多舒服啊,我要是成了郡主,嫁到別人家裏,還得伺候人家,不如自己一個人過,潇灑自在。”
蕭鳳皇說完,綻出一個勉強的笑。
李蘊看着她的笑容,若有所思。
晚上,蕭鳳皇在寝宮裏發現一封信,是李蘊給她的,她問她,那個人是否就在朝中,并且權勢很大,家裏有沒有三妻四妾,兒女成群。
蕭鳳皇想了想,夏侯汜好像連個侍妾都沒有,更別說兒女了,聽說他們夏侯家風流成性,每一代都有幾十個庶子庶女,他這一代,因為他的鐵腕手段,跟他奪位的庶子都是非死即傷,就剩他一根獨苗,聽說夏侯家其他長輩天天上門催促他成親生子,他都不願意,但沒說過自己不想娶。
李漼跟她說過,夏侯汜好像很喜歡他,每次進宮都會給他帶一些小玩意兒,還常常送吃食進宮給他,這就說明,夏侯汜心裏頭,還是很喜歡孩子的。
所以他應該也是“恨娶”的吧?
蕭鳳皇覺得,她有必要見夏侯汜一面,把所有事都搞清楚,順便問一問,他有沒有成親的打算。
所以她給李蘊回信,告訴她那個人就是夏侯汜,并且希望見夏侯汜一面,當面和他談談。
她随信放了一塊香皂,這東西是當年她搗鼓出來的,夏侯汜知道天底下只有她才有這個配方。
過了幾天,李蘊帶給她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個地址,她在何秀的安排下偷偷出了宮,去了那個地方,然後見到了夏侯汜。
夏侯汜看見她,微微一愣,然後說出了一句話:“你是熹平年間的‘李蘊’?”
蕭鳳皇一下子就聽明白了。
原來她的付出和努力,是有人看得到的,那個人記住了她,并且只記住了她。
她點點頭,于是便以郡主的身份,嫁入了司空府,桓相難得親自上門觀禮,還微微有些驚訝,畢竟司空府,處處是故人的痕跡。
一塊小小的香皂,一些奇怪的飯菜,還有一個說話十分熟悉的人。
不過驚訝過去,便是理解,他當做玩具耍的那個贗品,有人當做價值連城的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