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李蘊說完這話, 朝堂上下鴉雀無聲,只覺得她一腔天真熱血,像極了先皇李曜。
可李曜的結局是什麽?是被薛儀奪權, 病死在外, 連親筆寫下的遺诏, 都被他一手提拔的丞相桓玠撕毀了。
桓玠作為丞相, 朝會的時候可以坐在一旁聽事,此時正眯着眼, 仔細打量李蘊。
從前他怎麽沒注意過,李蘊的脾氣與先皇這麽像。皇帝從前胡鬧的時候,什麽奇奇怪怪的話都說過,有的他聽了,覺得有道理, 便應允了,有的他覺得沒道理, 就讓底下的人去彈劾,拖到最後不了了之,所以李蘊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的人。
可君與臣, 自古就是對立的, 尤其世家與皇權,此消彼長,不可調和,他為了桓氏利益, 就不可能與李蘊上演君臣相得的戲碼。
李蘊在他眼裏, 不過是個莽撞的孩子,當這個孩子拿着足以左右國家興亡的诏書出現在他面前時,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将她毀滅。
不光是遺诏,更是精神上的毀滅。
她不肯屈服,帶着風語營回攻,甚至險些成功,使桓玠平生第一次震驚失色。後來她出了事,銷聲匿跡,桓玠私下獨處時,也感慨過,她一走,東都城又變成了往日沉寂的模樣。
再後來,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原位,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卻變了一副模樣:天馬行空、急功近利、自作聰明。
眼前這個李蘊,才是最初那個拿着遺诏,對他“威逼利誘”的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這一笑,若春花綻放,秋水生波。
丞相的壞脾氣,誰都知道,他笑着的模樣,大家也記得很清楚,每次他笑,就會有人倒黴,只是這個笑,仿佛不太一樣。
好似在迎接一個多年未歸的老友。
衆人齊齊打了個寒顫:丞相這樣的人,哪還有朋友?
“陛下英明,字字珠玑,發人深省。”他似笑非笑,繞着指尖輕輕摩擦,雲淡風輕的樣子,總讓人疑心後頭接了個“只是”。
“只是,陛下說這話,想做什麽?又想改變些什麽?對你眼前這堆成山的勘報,有什麽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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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丞相的“只是”,雖遲但到。
李蘊就知道他會跳出來質疑,反問道:“如果朕一個人就把所有事情解決了,那朕養着你們這群朝臣做什麽?吃幹飯嗎?桓相遇事,就只會問‘為什麽’,難道不會多想想‘做什麽’嗎?”
桓玠倒也不生氣,繼續同她講道理:“陛下天真熱血,我們為人臣子的,卻想得更多,若像陛下這般,自由散漫地問話,就把各部大臣們的功績問清,将他們的去向敲定了,沒有一個具體的規條律令,那底下的臣子如何審核下級官員的功過得失?”
李蘊完全不管是不是在朝堂上,就翻了個白眼,嗤道:“桓相,你當朕是胡鬧,朕心中卻自有一套道理,一個人的品性如何,通過紙張上的敘述是無法得窺全貌的,要真正接觸過,方知對方根底。”
她接着說:“朕因病不朝已經兩年,朝中也多了不少新面孔,這些人,未來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對于他們的磨砺,自然要小心再三。譬如于尚書,他的記性是一絕,他對朝政的反思審視,對身邊事的細致入微,在勘報上從未提及。官員考核,不光是考核他們的政績,對于他們的為人,他們自身的渴求,也應該給予關注。做官,不能做只會拉磨的驢子,求變求新,求全求廣,都是你們将來要做到的,朕希望底下站着的,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行屍走肉。”
桓玠沉默了。
李蘊見他不再反駁,便接着考察剩下的官員,對于每一個大臣,她都能從不同的角度,提出不同的問題,有時候聽起來風馬牛不相及,仔細琢磨,卻品出了其中奧妙。
她的考核,一直持續到宮門上鎖,各宮燃起燈火,大臣們本以為會饑腸辘辘地回家,卻在傍晚的時候吃到了禦膳房送來的晚飯。
無人發現,端坐龍椅的君王并未用膳。
李蘊說得口幹舌燥,嗓音微啞,一直堅持着。
她嘴上說着“不要這大雍江山了,逍遙度日去”、“幹脆培養太子接任”的玩笑話,對朝堂大事,卻比誰都上心,也比誰都能堅持初心,不忘本真。
因為她不僅僅是大雍皇帝,她還曾是太傅楚缙的小跟班,先皇李曜的小女兒,這兩人的政治智慧,一直在潛移默化地熏陶着她。她出身市井,長在佛寺,聽慣了各種各樣的人在神佛面前的祈求,她好像一面鏡子,能照見人心,看見真實。
這也是朝廷上下,第一次真正見識到李蘊的治國能力,第一次看見她澄清吏治、選拔人才的決心。
這一年的吏部考核,足足進行了三天,全都由李蘊一人主持,她從東極大殿考完最後一位在京的官員,踱着步子,吹着小曲,慢悠悠地往景仁宮去了。
蓋因除夕宮宴,就設在景仁宮。
李蘊進去的時候,絲竹管弦,歌舞升平,薛儀坐中間,薛素坐左邊,右邊剩下個金黃色的座椅,底下一溜兒濃妝豔抹,面目模糊的宮妃。
她盯着那個金色龍椅不動。
薛儀身邊的大宮女紫荊款款走來,板着臉說:“陛下,請你就座吧,宮宴馬上就要開始了。”
她看不慣薛儀處處壓她一頭很久了。
“喲,朕的位子呢?朕怎麽沒瞧見啊?是不是太後老眼昏花,忘了安排了——”
“放肆!”薛儀拍案而起,“皇帝你除夕宮宴遲到,已是大不孝,進門不先請安,反而陰陽怪氣,指責起本宮來了?!”
李蘊冷笑:“朕只知道,朕是九五至尊,萬人之上,理應坐在中間,先有國後有家,先論國禮而後論家禮,太後你怕不是僭越了。”
薛儀氣得喘不過氣,捂着胸口一直喊“心慌”,她畢竟年紀大了,再加上平時就暴躁易怒,氣湧上頭就不管不顧,禦醫已經多次勸誡,讓她少生閑氣,然而李蘊怎麽會放過給她找不痛快的機會呢?
李蘊不管她,讓她自己“哀嚎”,在一溜兒宮妃裏找了幾遍,都沒有找到姜月的身影,倒是在皇後下邊一位看着個肌膚勝雪、花容玉貌的女子,她眉眼間皆凝着一層冰霜似的,愁眉不展,冷淡疏離。
這個應該就是貴妃江映雪了。
至于老熟人孫溶兒,她坐在江映雪下首,兩彎細眉,襯着那柔弱不能自抑的臉蛋兒,好像下一刻就要以淚洗面,對你傾訴衷腸了。
李蘊打了個寒噤。
皇後一如既往,國色天香,大氣雍容,只是她坐在那裏,似乎還不如貴妃有存在感。
難道是因為她沒站起來的原因?
李蘊又想到秦大娘說的一句人生箴言:大房任勞任怨,小妾吃香喝辣。
她就站在大殿中央,大有一副薛儀不把座位還給她,她就不入座的架勢。
薛儀想到這兩天李蘊在東極殿裝模作樣,假意考核,其實在拉攏人心,宮外已經有人在誇她勤政愛民了,若再讓她繼續下去,薛儀數年心血,必将毀于一旦。
“皇帝,大雍以孝立國,若連皇帝都不能孝順父母,談何立信?不過是一個座位——”
李蘊打斷她:“大雍并非以孝立國,大雍的今天,是百姓們各行其是,官員們各司其職,共同造就的。朕身為帝王,所作所為都将被人議論,讓人效仿,若有人藐視君威,不論這人是誰,就算是母後你,朕也不會輕饒。”
“你——”薛儀差點被她氣得升天。
李蘊這兩天才想清楚,薛儀不過是只紙老虎,薛家不聽她的,章衡對她的忠誠不過爾爾,剩下的呢?沒有了。
是的,就像有人特意清除過一樣,朝中薛儀派系的大臣愈來愈少,剩下的都是中立搖擺者,薛儀要指揮他們做事,還得付出代價,并不像外界看來威勢磅礴,不可逼視。
前朝的變化早就影響到後宮了,要不然,薛儀這兩年也不會蟄伏宮中,而是逼宮奪位了。
她氣歸氣,李蘊還是要把自己的位置拿回來,派了人客客氣氣地把她請下來,坐在了右邊。
李蘊坐在中間,感覺良好,又看了一眼各宮嫔妃,覺得甚是糟心。
“太子呢?”
“太子稱恙,未能赴宴。”
前幾天還活蹦亂跳呢,她才不信這才三天不見,他就生病了,便直接下了口谕:“傳朕口谕,讓他和姜娴妃一起過來,除夕夜一家人不在一起過,多不像話。”
一家人。
薛夙自嘲似的笑了笑,以酒杯掩飾了苦澀。
不多時,盛裝打扮的姜月就和李漼一前一後進來了,只不過他們身後跟着一群宮人,各個手裏都捧着帶蓋的盤子。
李蘊饒有興趣地問:“阿月,這是什麽?”
蕭鳳皇一聽見她叫“阿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但自己的心血不能白流,只能硬着頭皮把一個盤子掀開。
紅紅的一大塊肉,配了青菜,遠遠的似乎還能聞見血腥氣。
“嘔——”李蘊忽然惡心作嘔,撫着胸口要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