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當李蘊真的面對堆成小山樣的勘報, 才知道這是個苦差事。
桓玠立在殿下,審視般的眼光在她身上過了一遍又一遍。
李蘊看了幾本,發現每個字她都認識, 就是合起來湊不成一個具體的官吏形象, 有的政事, 她連對錯都分辨不出。
她看得眼皮打架, 忍不住問辛夷:“太傅今天真的請假了嗎?”
辛夷道:“這已經是太傅先看了一遍,簡化過的勘報了。”
她在宮裏諸事不管, 楚缙可沒有閑着,早就想到了吏部年終考核一事,與吏部上下連軸轉了幾天,才弄出這些簡化了的勘報。
雖然這事本不歸他管,但桓玠只會看李蘊笑話, 恨不得勘報再诘屈聱牙些,他雖有僭越, 但憑着皇帝皇後兩座靠山,也沒人敢彈劾他。
楚缙身體不好,因為這事忙累了,所以今天請了假。
李蘊哀呼一聲, 繼續撲到勘報上, 卻怎麽也看不下去了。
她敲着腦袋,忽然靈光一閃。
“這些京官都在京中任職,能立刻進宮嗎?”李蘊指着分成一堆的京官勘報,問桓玠。
桓玠腦子轉得飛快, 以為她想走捷徑, 假好心地勸誡:“陛下,自古吏部考核, 都是不能讓官員們知道過程的。”
李蘊見他阻攔,心中暗笑,現在她是皇帝了,她想怎麽辦就怎麽辦,桓玠?一邊兒去吧!
她清了清嗓子,對下面待命的吏部官員說:“今年既然是朕來主持年終考核,那就應該有點新意。雖然老祖宗傳了規矩下來,但規矩又不是死的,現在朕想改改這舊規矩。何秀,去,下旨把勘報上這些京官召進宮!”
李蘊說完,往後一倒,坐在龍椅上不打算再看勘報了。
桓玠質疑:“陛下朝令夕改,如何讓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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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令’的不是朕,朕怎麽就不能‘夕改’了?桓相,你話也太多了,嗓子是不是幹了?”李蘊奸笑着,向殿中宮女太監吩咐:“桓相口幹,今天到散朝為止,不準給他一滴水喝!”
“你——”一向老狐貍的桓玠竟然被她堵得沒話說了。
李蘊閉目小憩,直到慌張趕來的京官擠滿東極大殿,這一個整衣冠,那兩個通有無的,都以為自己的仕途出了什麽大問題。
要不然皇帝怎麽在年終考核的節骨眼上,突然把他們都召進宮?
辛夷把李蘊叫醒。
李蘊揉了揉眼睛,看着下面花花綠綠一大片朝臣,笑得不見了眼。
“衆位愛卿,想必你們都知道,今日是吏部年終考核的日子——”
惶恐不安的京官們紛紛跪下高呼:“臣等知道!”
李蘊連忙站起來,做出虛扶的動作,讓他們先起來:“大家不要怕,朕不過是想改改考核方式,光看你們的勘報,都完美無瑕,看不出什麽不足和需要進步的地方來,所以朕想直接跟你們聊聊。”
她眉眼彎彎,衆人的心又一緊。
“禮部尚書,于敬之。”
禮部尚書從人群裏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李蘊捏着他的勘報,瞟了幾眼,笑道:“別怕,就問幾個問題。”
“第一,于大人平日都做什麽事,以冬月十三日為例,譬如你這天什麽時候到什麽時候當值,上朝之前吃了什麽早飯,騎馬還是坐車來皇宮,在禮部你都看了什麽書,做了什麽工作,給哪些下屬安排了新任務,又指導了哪些下屬的工作,散朝是在外頭吃了飯再回去,還是回家同夫人子女一起吃,有沒有什麽額外的消遣?”
于大人滿頭大汗,思路差點跟不上李蘊的語速。
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吏部考核又不是京兆尹府判案,這樣事無巨細,誰能記得住?況且,這和官員升降有什麽關系啊?!
“臣下不知……不知陛下為何事無巨細,問及臣下行程……可否多嘴求問陛下,這跟臣下的考核有什麽關系?”
李蘊指尖輕點桌面,于敬之攤開的勘報上,用朱砂筆做了一句批注:為人好事。
她選于敬之當“儆猴”的第一只雞,跟他的官位、勘報內容都無關,純粹是想引他問出這個問題。
試問一個平時就好事的人,遇着皇帝多事,并且事關己身,他會不會跳出來質疑呢?
有質疑是好事,最怕的就是一潭死水,就像她祖父那朝,暮氣沉沉,掀不起一絲波瀾,大雍肉眼可見地走了下坡路。
“于大人好哇!”李蘊擊節嘆賞。
于敬之大汗淋漓,忙稱不敢,衆人都以為李蘊這話是反諷,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憂慮重重。
李蘊誠心實意地說:“于大人問得很好,朕其實就是關心一下大臣們的日常生活,如果你們每日忙碌,不能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豈不是朕這個皇帝的過錯?”
她這話一出,于敬之松了口氣,昂頭挺胸,拿出了禮部大員的風采,侃侃而談,他們都是經過重重考核才入朝為官,記住一個月前自己的一天,根本不在話下。
“臣當天卯初起床,吃了夫人在巷中攤販那裏買的胡餅,足足吃了五個。卯時三刻出門,坐車到東華門下……”
他甚至連入宮門的時候,遇見刑部尚書騎馬進宮,馬屁股上有塊巴掌大的白斑都記得。
刑部尚書辯解稱:那是他新得的西域良馬,品相極佳,白斑乃是特色。
李蘊聽得津津有味,深感朝廷屈才,于大人若是去當個說書先生,肯定也很有前途。
“那第二個問題,于大人最想當什麽官,覺得自己最适合做什麽官?在朝中,于大人有沒有要好的朋友?可以推薦對方,不論品階,不論出身,說出你覺得他最适合擔任的官職。”
這句話就很微妙了。
這不是伸手向皇帝要官做?還要帶上自己朋友一起要,多不好意思啊——
“臣覺得,臣最适合做丞相,當然,臣最想做的,還是國子祭酒,既清貴又能少跟人打交道。臣有一位好友,就是刑部尚書,趙昶,臣覺得,他不畏權貴,膽大心細,最适合做禦史大夫!”
于敬之被李蘊第一個問題打開了話匣子,第二個問題答得無比順暢,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原來于大人和趙大人還有私交?”
“他倆可是酒友,常在東城門內那家醉春風喝酒,于夫人還天天去捉他呢!”
被提名的刑部尚書趙昶一臉震驚,連連擺手,他可不想做什麽禦史大夫,不畏權貴是私底下跟于敬之吹的,他要真做了禦史大夫,說不定還不如圓滑世故的于傑。
于敬之建議他去做禦史大夫,難道是不滿與他同姓的現禦史大夫于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李蘊滿意地點點頭,于敬之幫她開了個好頭。
“第三個問題,于大人覺得,朝中哪些官位沒必要存在,哪些部門需要增設官位,哪些部門有錢,哪些部門缺錢?”
這個問題一出,朝中大臣皆震驚嘩然。
這可是個得罪人的坑啊!你說哪個官位不該存在,就是說該官員不稱職,做了事跟沒做一樣;增設官位倒是好事,可這裏面也有學問,說得對可能惹麻煩,說得不對更要惹麻煩;至于有錢和缺錢,這不是明晃晃地問他覺得誰貪污了嗎?
“這個……”于敬之猶豫了片刻。
李蘊笑眯眯的,指向一旁的空處:“不妨事,你先到一旁想想,下一個,刑部尚書,趙昶。”
大殿旁忽然多了一桌一椅,上面文房四寶皆備,何秀又遣人搬了架屏風放在前面,李蘊指的就是這裏。
于敬之步履沉重,走向屏風。
趙昶畢恭畢敬地站了出來。
他等着李蘊把上述問題重複一遍,畢竟他連答案都想好了,一定不會得罪人。
李蘊啜了一口熱茶,身子後仰:“趙大人——”
“诶!臣在!”
“你覺得前一位于敬之于大人,他說得對嗎?”
“……”
李蘊看他扭捏不語,感慨楚缙給的評語真是一針見血——外圓內方。要讓這樣的官場老油子說實話,根本不可能,但趙昶又是一個很獨特的存在,他本人十分清正廉直,只是對上圓滑,有時候圓滑還不到點上,所以他在朝中的風評和在民間的風評截然不同,一直無法準确評價。
趙昶心中未嘗沒有苦悶過,他出身大家,祖上十八代都是做官的,自有一套密不傳人的官場指南,但他本性耿直,心底不贊同指南上的說法,做得口不應心,所以經常把事情搞砸,得罪同僚和上司。
李蘊笑了笑,又道:“趙大人一時說不出來?沒關系,那朕給你換個問題,在刑部一司,如果要從毫無背景的書令史做起,需要多少功勳、多少年限、多少打點,才能做到尚書一職?”
趙昶前一個問題答不上,這個問題他熟啊,張口就說:“這不可能,普通書令史大多終生與案牍為伴,複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修訂律法,掌核赦減、獄卒、囚衣囚糧、贓罰、贖罰,這些都是很簡單的按章行事,無功無過,多是沿襲前任,再怎麽打點,也做不到尚書一職。”
李蘊忽而嚴肅起來:“所以,這樣就對嗎?作為書令史,一味沿襲前事,不知變通,不知上進;作為一部主司,不懂正是千千萬萬件細碎的小事組成了刑部功能,書令史的工作雖不起眼,卻使刑部門庭威嚴,百姓震懾信任;最重要的是,作為一朝天子,朕亦毫無作為,墨守成規,使各部各司一潭死水,使勤勉做事者毫無獎賞,使蠅營狗茍者屍位素餐!我李蘊,有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