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薛夙在報恩寺的第二天, 清早三能來送飯,他就把李蘊的情況套了個底兒掉。
原來她既不是尼姑,也不是外家弟子, 只是因為師父與慧空大師同出一門, 所以才寄居在報恩寺後山。至于太傅楚缙, 他名義上是慧空大師的師弟, 其實算是慧空的弟子,因為楚缙天賦極高, 有機緣,他與楚缙祖父又是忘年之交,所以代師收徒,将師門密學傾囊相授。
楚缙雖然有太傅之名,卻還未被朝中大臣接受, 再加上他的心思也不在朝廷,才接手薛夙一月, 便時常告假,平日也不住在東宮,神出鬼沒的。
薛夙對楚缙的才學十分佩服,卻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 但仔細一想, 既然父皇常來報恩寺,愛才惜才的他見到楚缙,自然是驚為天人。
“你平安師姐常在寺中嗎?”
三能吃着蜜糖,含糊不清地回:“本來是的, 師姐最喜歡和我們一起玩了, 不過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師姐爹爹上山看她的日子。”
薛夙皺着眉:“她不是孤兒嗎?”
“本來是的, 但前不久師姐的爹爹找上山,對上了師姐身上的胎記,雖然不知道是真是假,好歹是個親人,師叔就讓她認了。”
“那她為什麽不回家去住?”
“聽說她爹爹家裏還有個悍妻,怕她在家裏受了欺負,師姐也不舍得我們,所以就沒回家。”
薛夙若有所思,按着三能所說,悄悄找到了後山。
李蘊剛起床,洗漱過後趴在樹蔭裏的秋千架上,打着哈欠,像只忙裏偷閑的小貓兒。
屋裏走出個提着長勺的男人,臉上還有竈灰,額頭大顆大顆的汗滴十分醒目。
“平安,你怎麽又睡着了?來嘗嘗爹爹做的蒸蛋有沒有鹽——”
躲在草叢裏的薛夙渾身一震。
那是他的父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尊貴無比,卻在山野小屋中,調羹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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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平安的爹爹。
平安的爹爹。
薛夙不知如何面對,渾渾噩噩地走回自己的客舍,躺在床上哭了半天,從那以後,徹底将那個名叫“平安”的小姑娘埋在了心底。
皇後遇刺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後宮。
薛坤第一時間進宮來看了他。
“刺傷殿下的真是右将軍?”
薛夙正在處理奏折,頭也不擡:“章衡無诏回京,安排禦史彈劾,至于他刺傷本宮的事,再怎麽追查也沒用,薛儀會護着他。”
薛坤嘆了口氣:“既然是母子,何必自相殘殺——”話還沒說完,他便覺出僭越,連忙告罪。
“她不見得當我是自己的兒子。”
薛坤自始至終都是薛夙的人,薛夙出宮,薛儀用替身代他登基,李蘊冒認天子身份的一切波折,他都看在眼裏。
“明日戶部年終考核,陛下是不是應該上朝主持大局?”
“嗯。安排好的人該賞則賞,該罰則罰,不必顧念情面,留着些蠹蟲也沒什麽用。”
“是。”薛坤躊躇半晌,才道:“殿下保重身體,微臣告退。”
薛夙擡頭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此時李蘊正在禦膳房折騰,辛夷守在門口,鬼鬼祟祟的四處張望。
“陛下,”她長籲短嘆,“你要吃什麽,要做什麽,吩咐奴婢就是,何必親自動手呢?”
何秀把風箱拉得“嗚嗚”的,找回了昔日的感覺,很是興奮。火太旺,燒得鍋裏青煙滾滾,李蘊的淚流個不停,嗆的說不出話。
要是讓人知道當今皇帝親自下廚,還弄得一片狼藉,保準驚掉下巴。
幸好何秀把禦膳房裏的人都打發了。
李蘊打小就跟着無相子四處蹭飯,除了烤魚烤兔子,廚藝稀爛。
“哎!陛下錯了,這是糖,不是鹽……”
“火大了火大了……”
“這是發性的,娘娘失了血,不能吃……”
李蘊像只提線木偶,被辛夷支使得團團轉,搞得滿頭大汗。
熱油四濺,灼傷了李蘊的右手,她偷眼瞧了瞧焦急的辛夷,把手收回去蹭了蹭,當做無事發生。
辛夷幫她擦汗,又是生氣又是心疼。
李蘊傻傻地笑,一雙眼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的傑作。
等她把飯菜裝好,提到正陽宮,看見薛坤從宮裏出來,連忙躲了起來。
薛坤早遠遠地看見了她,搖着頭嘆氣。
李蘊從石獅後走出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跟做賊一樣心虛,其實薛家人除了薛儀,對她都沒做過什麽過分的事,從她知道自己是薛家外孫女後,也不是沒想過日後相認相對的情形。
薛坤是她的舅舅。她從小就沒有家人姐妹,薛家有一堆,年長的年少的,看着都很溫和。
她突然一愣,要這麽算,薛素不是她的表妹?
李蘊咬了咬唇,看着手裏的食盒,忽然沒了興致,她正要離開,卻看見薛素披着鶴氅出了殿門,站在高處,凝望着她。
“你要走麽?”
李蘊一下慌了神,把食盒往身後藏了藏,回道:“你不是受了傷麽?怎麽不好好躺着?”
“有些朝廷上的事要處理。”
李蘊默然,這些本都是她該做的事,卻因為她對朝政一竅不通,都抛給了楚缙和薛素。
“那……你,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李蘊欲走。
薛素卻喊住了她:“我餓了。”
這一次,不再稱“妾身”了。
李蘊猛然擡頭,看見她蒼白柔弱的臉,心中湧起一陣陣酸澀,把食盒放下,咳嗽兩聲,道:“不知道你愛吃什麽,我也不會做,吩咐辛夷做了些補血益氣的吃食,放在這了。”
“你陪我一起吃吧。”
李蘊支支吾吾:“我……我還有別的事……”
“你在怕我,為什麽?”薛夙的口氣卻不容她拒絕,“只有我死了,你才會靠近我,對麽?我覺得很累,李蘊。”
一直這樣暖着一塊不開竅的石頭,誰都會累的。
只有他陷在回憶的漩渦裏不可自拔,她永遠那樣快活,有着讓人忍不住想要掐滅的快樂,她可以有很多面孔,可以對很多人好,被很多人默默愛慕,這些,都讓他嫉妒得發瘋。
因為他的存在,好像是為她而活,從貍貓換太子開始,從愛上她起,他就一直活在她的影子裏。
他像只寄生在她心上的情蠱,她的情絲斷了,他就失去了養分,無所依從,愈發瘋狂。
“李蘊”,這是薛素第一次這麽叫她,李蘊詫異片刻,敏感地覺出薛素心情不好,似乎十分低落。
她想了想,提着食盒走上正陽殿,路過薛素的時候,不知為何,緊張了起來。
薛素披散頭發,未施粉黛,看起來并不像女子,反而像個翩翩公子,溫潤如玉。
李蘊見他不動,習慣性伸出手去牽他,勾住他冰涼冰涼的手,扯着嘴角笑道:“你看你,在外面站這麽久,手冷得像塊冰。”
“我,在,等,你。”薛夙瞧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李蘊不谙情/事,自然讀不懂他眼神的含義,只以為他生了氣。
但這樣的“薛素”,對她來說很陌生,她心中湧動的異樣,漸漸侵蝕了全部心神,讓她無所适從。
李蘊把飯菜一一擺出來,從禦膳房折騰到正陽宮,菜肴大多冷透了,只剩下一道當歸排骨湯還有餘溫。
“快喝,試試我……辛夷的手藝。”
薛夙端起湯碗,沖鼻的藥味讓他皺了眉,他從小就不愛吃藥,但因為身體不好,吃遍了各種藥材,就算長大了,他還是十分抗拒吃藥。
他握着李蘊的手,眼裏水光澄澈。
“不愛吃藥?”
薛夙狡辯:“不愛喝湯。”
李蘊逗他:“如果湯是我做的呢?”
薛夙一臉不相信:“我知道你不會做飯。”
李蘊的臉“噌”地紅了,捂着臉說:“你不想吃,那就不吃好了。”
薛夙笑了笑,把她的手掰開,對着她的臉吹了一口氣,聲音低啞迷離:“我愛吃。”
他說着暧昧的話,又把湯勺塞在李蘊手裏,微微張嘴:“但要你喂。”
李蘊不好意思,啐他一聲:“皇後你可真是原形畢露了,受了傷脾性大改,像個三歲小孩,自己吃飯,還要別人哄……”
“我不是要‘別人’哄,我是要陛下哄。”
李蘊瞠目結舌,但看着他胸前滲血的衣衫,怎麽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便拿着湯勺,一勺一勺地喂他。
薛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喝完了整盅藥湯,眉頭都不皺一下,等她喂完了,還意猶未盡地說:“陛下若是每日來哄我吃飯,恐怕這傷口明日就好了。”
李蘊白他一眼:“你做夢吧!”忽然又變得輕松起來,好似恢複了先前的相處方式。
“既然陛下不願意,那不如,明日上朝?吏部年終考核,便在明日朝會了,屆時京中地方共八百四十二名文武大臣,呈上勘報,他們來年的去向,都要陛下定奪呢。”
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李蘊不服氣了,叉着腰道:“那皇後你就好好地躺在床上養傷,這點小事,就交給我好了!”
“真的?”
“搞不定他們,我就是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