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糖人張的攤子一如既往被圍得水洩不通,大人小孩都愛他的糖人,精巧絕倫,甜蜜如夢。
李蘊站在人群之外,努力踮起腳尖到處尋人。
光頭在人群中應該是很醒目的。
薛夙看着她,目光忽而轉到她纖細的腰身上,不盈一握,柔軟又輕盈,雖作男兒打扮,身子骨還是十成十的女子。
那樣的绮夢,他未嘗沒有做過。
他吞了吞口水,雙手靠近她的腰肢,用力将她舉了起來。
李蘊的腳忽然離地,一時驚慌,扭過頭去,驀然對上薛素的眼睛,一雙微微上揚的,狐貍眼。她平日的妝容或許在眼睛上下了不少功夫,李蘊就從來沒注意過,她的眼型其實這麽獨特。
“阿素!你在幹什麽?快放我下來!”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哪家的娘子有這麽大的力氣,竟把自己的夫君當衆舉起來了。
薛素的臉微微潮紅,正要把她放下來,卻又聽見她的尖叫:“等等!等等!一清師兄!”
李蘊比人群高出半個身子,一覽衆山小,很快就在街角的小攤邊搜索到了熟悉的光頭,定是一清師兄沒錯了,他的光頭李蘊從小摸到大,不知道為此挨了多少打,就是化成灰她都認識!
報恩寺弟子中,有個流傳很廣的挑戰,誰能摸到大師兄的腦袋而不挨打,誰就能得到師兄弟們無條件的服侍,三天!
一清師兄剛正不阿,就算是全寺上下都寵着捧着的小師妹李蘊,也照打不誤,不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天她不管怎麽招惹一清師兄,他都不會生氣。
就是無相子把她撿回去的那一天。
李蘊被抱到寺中求醫的時候,一清才九歲,跟在慧空身旁,采藥曬藥,已經做得很麻利了。
紅色襁褓中青紫一團的嬰兒,哭背了氣,抽抽噎噎的,看見一清的小光頭,忽然露出了無牙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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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把她抱起來,她好像是哭得疲倦了,小腦袋靠在一清懷裏,柔軟的胎毛搔弄着一清的下巴。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懂得生的可貴。
一清正往糖人張的攤子擠,突然聽見熟悉的呼喚,下意識四處去尋,卻沒見着那個搗蛋鬼。她從小就喜歡糖人張的糖畫,每次下山,她就纏着自己要,總也吃不厭。
“一清師兄!一清師兄!”呼喊聲更近了。
李蘊掙紮着下來,臉色已經紅得晚霞一般,對着力大無比的薛素,她實在沒什麽話說,難道要誇她這個托舉有力,讓自己成功找到了師兄?
薛素也沒說什麽,李蘊快刀斬亂麻,拉着她就往人堆裏擠,終于沖破重重阻礙,拍到了那個熟悉的大光頭——差點。
“哎喲!師兄你怎麽還打人啊?出家人脾氣這麽暴躁,真讨厭。”李蘊偷雞不成蝕把米,揉着自己的腦袋嘟嘟囔囔。
一清黑着臉:“順手。”手指卻在微微顫抖,眼神閃爍,落在她臉上,舍不得挪開。
“師兄好像又胖了……哈哈,開玩笑開玩笑,看來報恩寺的夥食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哎,好想回家啊!”
“你留了封信就跑下山,師兄弟們找了幾年,秦大娘常問你的下落,問你什麽時候回來,你叫人怎麽答?”
李蘊紅了眼眶,走上前牽住一清的袖角,輕聲道:“平安不是有意不回家的……”
薛夙想,報恩寺的慧空大師是知道李蘊下落的,但她的身世經歷太過駭人聽聞,所以慧空大約并沒有向弟子們提起過,李蘊正在宮裏當皇帝。
“你——”一清嘆了口氣,“怎麽,在外頭受了委屈?”
李蘊破涕而笑,昂着頭驕傲地說:“我是什麽人?報恩寺的小魔頭!還有誰能欺負我?”
一清無奈地笑了笑,薛素正要說些什麽,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震喝:
“李蘊!”
李蘊猛然回頭,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卻又說不出為什麽。薛素立刻轉到李蘊前面,展臂将她護在身後。
劍光一閃,利刃破空的聲音在薛素面前戛然而止,原來電光火石間她已抽出腰間軟劍,擋住了襲擊,然而軟劍對上大開大合的重劍,根本抵擋不住,薛素的身子往後一沉,撞上了李蘊的肩胛,兩人一起被逼退了四五步。
重劍刺穿了薛素的前胸,綻開了一朵血花,融入雪青色海棠纏枝紋披風中,那花仿佛有了生命般,豔麗妖冶,觸目心驚。
“阿素!”
周圍的路人見了血光,紛紛尖叫起來,四散落逃,燈火搖曳,一片混亂。
薛素不顧胸前傷口,仍立在當地,昂首蔑視來人,叱道:“章衡!你太放肆了!”
來人把重劍收回,劍尖落地,青石板鋪就的地面出現裂紋,塵灰彌漫。他一身黑衣,松散寬闊,袖口衣角還有破爛的絲屑,頭發很短,用鐵簪皮弁束着,額前散落了不少碎發,遮住了眼睛。
李蘊扶着薛素,探出頭來,正要破口大罵,卻發現面前之人,是她曾經的宿敵——章衡。
章衡有一雙烏沉沉的瞳仁,透不進一絲光芒,看起來像個盲人,但當他聚精會神盯住敵人的時候,簡直就像一匹餓了半個月的狼王,吓得人喪魂落魄。
許久不見,他身上的殺氣越發重了,不像個人,簡直像是地獄裏爬上來的煞神。
章衡剛從戰場上下來,殺了無數敵,又餐風露宿一路奔波,只為盡快趕回東都,一行人正低調地穿街過巷,準備回将軍府,章衡卻在人群中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那個女人。
他幾日幾夜沒合眼,腦中早已一片模糊,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記得,那人占了她的身體,害她魂飛魄散,長消于世。
她中毒昏迷兩年,章衡以為她已經死透了,只是皇後不肯放手,沒想到,京中傳來了陛下再次臨朝理政的消息。
章衡千裏奔徙,戰馬累死了五匹,才在小年當晚趕回東都。
李蘊背心沁出一層薄汗,被章衡射過那一箭的傷口隐隐作痛,要說朝中三惡——夏侯汜、桓玠、章衡當中,她最讨厭誰,一定是章衡沒錯了。
當然不是為了那一箭!不是!
章衡眼前幾乎漆黑,只聽見那人色厲內荏地怒吼:“章衡,你不要太嚣張!當街行刺,明天我就革了你的職!”
李蘊護着薛素,心疼地要死,又給章衡記上了一筆。
眼前的黑暗仿佛破開一條縫,月光流淌進來,照亮了他的世界。
章衡手中從不離身的重劍,墜了地。
“李昭寧,你回來了。”
李蘊也沒想到,章衡刺傷了薛素,卻把自己“吓”暈了。他的手下立刻圍了上來,雖然不知右将軍為何突然當街出手,但就算是他殺了人,做手下的也得給他收拾殘局。
于是他們抽出刀劍,将李蘊、薛素、一清團團圍住。
薛素一揚手,臨街小樓上接二連三跳下來黑衣金繡的蒙面衛士,反而将章衡的人圍住了。
“繡衣侯!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區區長林軍小卒,竟持兇器鬧市出行,冒犯陛下和皇後娘娘,還不跪下!”繡衣侯親口所言,章衡的手下哪敢不信,沒想到一回京就踢中了硬茬。
李蘊這下是真的呆住了,繡衣侯可不是誰都能指揮得動的。辛夷說了,是以前的那個“李蘊”将繡衣侯重啓,收歸己用,她還頭疼将來若解散繡衣侯,大約又會掀起驚天波瀾,沒想到繡衣侯現在在薛素手裏。
可不是嘛,她昏迷兩年,手底下哪還有能用的人?如果她是繡衣侯,她也會反水去投奔更大的靠山。
薛家,多好的靠山啊。
李蘊一下子意興闌珊,扶着薛素的手漸漸松開了。
薛夙咳嗽兩聲,嘴角溢出鮮紅的血跡。聰明如他,怎麽會看不出李蘊的态度變化?
她一直想要實現先皇的抱負,想要大雍海晏河清,百姓安樂,可做一個好皇帝,沒那麽容易,李曜做不到,假的“李蘊”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陛下,繡衣侯雖非正道,但監察百官,若沒有這些人,就很難抓到他們的把柄。吏治清明,只是一句空話,朝中大臣,誰沒有做過見不得人的事?誰又是對陛下忠心不二,決不叛國的呢?”
李蘊看着她唇角的血跡,很想反駁她,可她的不信任和失望,完全來自于她這個皇帝的不作為。如果她能再聰明一點,再有魄力一點,也不至于到現在還不能明正己身,以“昭寧公主”的身份掌攝天下。
“若我說,我讨厭陰謀詭計,讨厭互相中傷,讨厭彈劾舉報,讨厭不信任,讨厭不作為,我讨厭白日做鬼的貪官污吏,更讨厭黑夜潛行的繡衣侯!父皇想要的朝堂,絕不是依靠繡衣侯的淫威控制着的羊圈,我想把那些披着羊皮的狼趕出朝廷,更想讓那些沉默卻清正的白羊成為領頭,讓他們帶領大雍,走向父皇所盼望的大同治世!阿素,我非朝中人,一輩子都做不了操縱風雲的鬼手,我只是,想要實現父皇的願望,而已。”
薛夙驚愕地看着她。
“太傅,總有一天,本宮會懲戒大雍所有的貪官污吏,會把公正廉明的能人異士引進朝堂,會讓大雍的百姓,人人都有飯吃,人人都有衣穿。本宮,一定會實現父皇的抱負,讓他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