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姜良人從蓬萊殿遷居玉芙宮的事,早就傳到了薛儀耳中。
她身邊的大宮女紫荊,端了一碗芙蓉冰酪,緩緩走來,卻不防被薛儀扔過來的軟枕抛中,冰酪灑了一地。
“娘娘恕罪!”紫荊連忙趴在地上,連聲求饒。
“沒用的東西!讓你們看着正陽宮,人都挪出來了,才回來禀報!”
這事紫荊都覺得自己冤枉,但太後娘娘脾氣大,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向來容不得半句反駁,只能等她發洩完了,才能旁敲側擊,替自己辯解。
另一個宮女跑進來,禀道:“太子殿下去了玉芙宮,與姜良人相談甚歡。”
薛儀冷哼一聲,道:“不是李家的種,管他做什麽,就讓他和自己那個卑賤的母妃親近,薛素養了他六年,還不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呵。”
“但是,聽說是陛下讓太子殿下去玉芙宮請安的,玉芙宮的人還說,年底陛下會晉姜良人為娴妃。”
這話一出,薛儀竟開心地大笑了起來:“他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封妃的金印在本宮這裏,本宮倒要看看,他拿什麽冊封姜氏!假貨就是假貨,始終上不了臺面,派出去找李蘊的人呢?怎麽還沒有消息?這麽大個人,難道還會憑空消失嗎?找了八年還沒找到,反而讓個假貨在宮裏橫行!”
她重重拍了手邊小幾一下,震得杯盞俱動,噼裏啪啦。
紫荊瑟縮一下,不敢說話。作為跟随薛儀二十年的心腹,她早已懂得如何在薛儀手下韬光養晦,委屈求生。
不然怎樣呢?像菀青那樣,嫁出了宮,卻是個生子的工具,家破人亡,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知所蹤。
當年,菀青被賜婚給薛家旁支庶子薛烺,所有人都羨慕她,可誰知道,太後娘娘竟然連自己隔房的堂弟夫婦都下得去手,一家二十餘口,盡皆喪命。
前太子逃出宮的時候,大家私底下都松了口氣,後來外頭傳言,有個年輕女子,拿着先皇遺诏找到桓相,說自己是昭寧公主,真正的先皇子嗣,她還以為,那段駭人聽聞的故事要浮出水面了,結果,還是那個女子銷聲匿跡,太後娘娘竟然找了個替身登基。
對自己親生的骨肉都那樣心狠,她們還能指望薛儀什麽呢?保住性命已經很不錯了。
“還有,右将軍飛鴿傳書,賊匪已除,不日返京,應當能趕上過年。”
Advertisement
“很好,讓他把長林軍都帶回來,就近安置,他不在京中,薛素那個賤人都嚣張了不少,還不是欺負本宮手裏沒有兵權。”
“是。”衆人應了,仍舊伏在地上不敢起來,等薛儀閉目養神,情緒稍微平複了些,才從地上爬起來,各自去做自己的事。
紫荊跪得最久,直到日薄西山,才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己住處。她年近四十,身上有不少病痛,風濕尤甚,一屈膝就鑽心地疼,但這樣的罰跪,在景仁宮是常事。
就算是她們這群跟了薛儀二十多年,已經晉升為嬷嬷的大宮女,也不能例外。
她翻箱倒櫃,終于從塵封的櫃底找出來一貼膏藥,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确定無人,才在爐火上烤熱了,貼在膝蓋上。
四年前。
“紫荊姑姑有風濕的毛病吧?這病可不好受——”
“陛下在說什麽?奴婢聽不懂,太後娘娘急着要冰,請恕奴婢不能久陪。”
“姑姑若是得閑,去太醫院問問梁太醫吧,他那裏有個治風濕的好方子。”
紫荊摸了摸膝上的膏藥,嘆了口氣。
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前太子在雪地裏練字的場景,那麽冷的天,小小少年攥緊了手中的筆,硯墨成冰,他還在一筆一劃地寫着。
她為了太後對不起前太子,卻又為了前太子的替身,對不起太後。
但是,她始終沒有後悔過,人活在這世上,短短數十年,如果不能為了自己活,還有誰會憐惜你呢?
轉眼間便到了小年這一天。
在大雍,從臘八到除夕,尤其是小年到除夕這七八天,每天都有個名堂,二十三要吃甜食,拜竈君;二十四要清掃屋舍,送晦氣;二十五要吃素念經,祈福許願……
而每一夜,城中專為買賣而建的東西市,都會架起花燈,燃起爆竹焰火,徹夜不休,燈火滿天,人聲鼎沸,一片盛世繁華景象。
李蘊守諾,帶薛素、李漼、辛夷還有蔔成仁出宮游玩,何秀被留在了宮裏,機宜應對。
“縱是漼兒不說,陛下也是想出宮的。”
“嘿嘿,看破不說破,皇後……阿素你看,那盞兔子燈多好看。”李蘊指着前頭的花燈,側頭向薛素小聲道:“阿素,我們都出宮了,稱呼要改。”
“何秀留在宮裏有什麽用,他哭着鬧着要來,晚間回去,還得被他唠叨。”辛夷适應良好,已經變了戲谑的口氣。
李漼嘆氣:“爹爹就是拿我當借口,明明是他自己想出來玩。”昨日太傅知道他們今天要出來玩,給他額外布置了十篇文章,不抄完不能出門,他連夜趕完,現在手還在哆嗦。
蔔成仁一聲不吭,護着李漼在人群中穿行。
李蘊好久沒有呼吸到塵世的煙火氣,閉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氣,笑道:“還得感謝師叔替我們打點,要是他也來就好了。”
薛素沉默不語。
衆人随着人流,從豐德門進去,城牆巍峨,城門樓上也是燈火輝煌,點綴着紅綢花燈,巡樓的士兵們也被節日氣氛感染,腳步輕快,臉上挂着笑容。
一架軟轎停在女牆旁,坐着白衣儒士。
将士們有些驚訝:“太傅大人。”
楚缙擡手,将士們便如往常一般,繼續巡邏去了。
街道上人潮如織,他一眼就看到了雲雀般活潑好動的李蘊,還有鶴立雞群,守在她身邊的薛夙。
薛夙。
他的弟子。前太子。當今皇後。
這三個身份,本不該并存于一人之身。
薛夙似乎有所感應,回首輕瞥,看見了城門上飄揚的白衣。
他輕笑,老師,既然退出了角逐,為何還要逡巡不前?
李蘊買了一串糖葫蘆,趁着薛素發呆,塞進了她微張的唇間。绛紅的糖漿包裹着山楂果子,與她紅潤的唇融為一體,薛素愣了愣,伸出舌尖卷了糖葫蘆一下。
北風吹過,李蘊打了個寒顫,如夢初醒。
她還以為,薛素塗了唇脂。
那樣鮮妍奪目的色彩,像是敷上了假面。
“好吃。”薛素咬了半顆糖葫蘆,聲音含糊,“阿蘊,你也吃。”
“啊!嗯……”李蘊飛快地收了手,下意識把她咬了一半的糖葫蘆塞進了自己嘴裏。
李漼在前頭呼喊:“爹爹,阿娘,我想要那個!”
薛素自然而然地拉起李蘊的手,把她帶進人群,李蘊就那麽直愣愣地被她牽着。
她的手冷而硬,仿佛帶着鋒利的棱角,大約是掌心和指尖有太多握筆、持劍磨出的厚繭,五指纖長,掌心寬闊,比李蘊的手整整大了一圈。
李蘊又擡頭看她的下巴,踮起腳尖。
薛素把她的小動作收之眼底,掩不住眉間的喜悅,掌心她溫軟的手,仿佛暖到了心底。
皇後她,好像又笑了。
李蘊狐疑着,又聽李漼說:“爹爹,我要那個小烏龜。”
辛夷道:“這個花燈真是別具一格,恐怕天底下也就這麽一盞了。”
染成綠色的燈籠,像只軟趴趴的包子,滴溜溜地轉着,它的四個角就是手腳,背上還有龜殼的紋路。
李蘊:小翠你的口味挺獨特啊。
既然兒子喜歡,她也就站了出來,待看清燈架上挂着的謎題,犯起了難。
謎面上每一個字她都認識,合起來她半點頭緒都沒有。李漼期盼的目光,辛夷鼓勵的眼神,都讓她這個“一家之主”、“一國之君”倍感壓力。
李蘊用指尖勾了勾薛素的手心。
“是燈芯。”薛素悄聲提醒。
李蘊抓住救命稻草,連忙答了:“燈芯。”
綠烏龜到了李漼手裏,老成持重的小人兒忍不住雀躍旋轉起來,辛夷又看上一盞走馬燈,燈面上繪了四張美人圖,栩栩如生,美輪美奂。
不用李蘊示意,薛素便靠近她的耳朵,揭開了謎底,直到每個人手上都提了兩三盞燈籠,李蘊才回過神,她今日出宮,可不是來玩的。
“辛夷,蔔公公,你們倆帶着漼兒到處轉轉,不要走遠了,亥末之前在宮門處等我。”
兩人也不問,帶着李漼走了,薛素道:“天色已晚,若是出城的話,恐怕要在外頭過夜了。”
要是她想回報恩寺,這麽點時間完全不夠。
李蘊心大,根本沒多想,只說:“但凡有大集,一清師兄都會下山采購瓜果蔬菜的,雖然不知道他在哪買東西,但我想去糖人張那兒碰碰運氣。”
“好……”
“還有一件事,我先前做了個奇怪的夢,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有個人在夢裏一直叫我,如果我認識他,那說不定一清師兄也認識他。”
薛素的心提起來,後背也忍不住挺直。
“若是找到了他,你想如何?”
李蘊突然爆發一陣大笑,笑得彎下了腰:“這種事我怎麽能跟你說呢?傻姑娘。”
春夢了無痕,無痕的卻是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