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薛素将李蘊攬在懷中,略帶骨感的長指堵住了她的嘴,無奈道:“你喊什麽?我是你的皇後,夫妻共浴,天經地義。”
李蘊像只鹌鹑,把自己埋在水裏,不敢看她,也不敢吱聲。
水面映照出兩人相依的畫面,薛素看得出神,伸手去撈,卻只得一圈漣漪。
“鏡花水月,不可留戀,世間情/事,不過虛妄。”
慈空大師的勸誡,她永遠都不能理解。
李蘊憋不過氣,吐出兩個泡泡,囫囵道:“我喜歡男子的——”
薛素理了理鬓邊散落的頭發,略一矮身,平坦的前胸浸入水中,才将攬着她的手松開,支在浴池邊上,眸中帶了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李蘊鑽出水面,游到另一邊,一鼓作氣,吐出心裏憋了半天的話:“也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好像有點失憶,從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你要是被我傷害過,我先同你道個歉。”
薛素并不驚訝,慈空大師早有警告,第一杯孔雀膽的毒,楚缙解了,卻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第二杯孔雀膽,她飲下已有兩年,就算有慈空大師的靈丹妙藥,有薛素為她過毒,還是會有一定的後遺症。
對于她來說,過去的那些年,或許并不算快樂,忘記了也好。
人生一世,若昙華夢境,是幻是真,誰又能說得清呢?
“我記得十六歲之前的事,十六歲之後,關于某一個人的記憶,我好像都忘了。”李蘊捂着腦袋,一想到這件事,她就頭痛欲裂,“你知道我是女子,也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那你能同我講一講,我們是怎樣相識的嗎?”
薛素是薛家人,按照常理,乃是她的死對頭,但她卻一直向着李蘊,辛夷也對她十分信服,那麽,兩人之間,必然有過不同尋常的往事。
初見薛素,雖覺得她冷豔,卻有一種沒來由的親切感,李漼和辛夷對她的過往不甚熟悉,如今她能求助的,也只有一個薛素而已。
薛素閉上眼,長長的睫羽在臉上投射出一道陰影,側臉的線條利落清晰,高挺的鼻梁,略顯秀氣的唇,因着溫泉的霧氣潤澤發亮。
李蘊看呆了,慌裏慌張地側過頭去,不敢再看。她縮在浴池角落,伸長了手努力去撈旁邊架子上的衣物,見薛素睜了眼,視線掃過來,讪讪地收了手,擠出一個勉強的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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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笑落在薛素眼中,卻有些莫名的意味。
薛素默然,在她面前的,是八年前初入凡塵,宛如一張白紙的李蘊,是那個處事散漫,不帶有強烈愛恨的李蘊,也是一個——
不再愛他的李蘊。
原來“鏡花水月”,竟是這個意思。
“你我相識于報恩寺,成化八年暮春,我陪母親上香,你在後殿吹竹笛,被我聽到了,”薛素撫着眉心,聲音帶着些微喑啞,“我自小拘束府中,羨慕你于山野之間自由爛漫,你就帶着我去了後山禁地,捉了慈空大師養的黑魚,還把太傅埋在地下的寒潭香挖出來,請我飲酒。”
李蘊瞪大了眼睛,寒潭香千金不換,她師叔只存了十壇,都埋在報恩寺後山禁地裏,連她師父無相子都不敢跟自個兒的師弟讨酒喝,她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不信!我才——”
話沒說完,她又堵上了自己的嘴,怕師叔這種丢臉的事情,還是不要到處亂說了。
薛素挑眉,又道:“你還說過,要帶我浪跡天涯……”
“這個絕對不可能!”李蘊連忙否認,拐帶良家婦女這種事,只有無相子做得出來。
“那時我已同假太子定了親,我說不想嫁給一個傻子,你還說,要幫我解決了這樁婚事。”
“我連這個都告訴你了?!”李蘊目瞪口呆,想想又覺得不對,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是在成化十年,在此之前,她雖然也時常惹些小麻煩,但都适可而止。她一個區區鄉女,怎麽會對堂堂鎮國公府的千金說這樣的大話呢?
“你去找了假太子,把他揍了一頓。”這好像還真是她會做的事情。
亦真亦假,時真時假,假亦是真。
李蘊已經放棄思考了,她覺得,自己不僅丢了一段記憶,或許還得了失心瘋,竟然會對一個只見過兩面的薛家人深信不疑。
薛素看着她越來越心虛,偷偷滑到了池底,便悄然靠近,一手鉗住她那只細得能折斷的腕子,将她拉出水面,貼近自己的身子,伏在她耳邊,作怪似的吐出一股熱氣,低聲道:“信我嗎?”
李蘊手忙腳亂地比劃一通,照着她的肚子便推了過去,只覺入手一片硬實的腹肌,還帶着長而斑駁的舊傷痕。
她的手如觸了火苗一般,立刻縮了回來。
“你的傷?”
薛素蒼涼一笑,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仔細描繪着每一道傷疤的走向,眼底滿是不為人知的絕望與壓抑:“不記得嗎?”
李蘊搖搖頭。
“如果你不記得,那‘薛夙’,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就像這些舊傷痕,一旦愈合,就再也不會疼了。”
薛素浸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露出他寬闊的肩背,喉結滾動,細腰窄胯,完完全全的男性特征。
可惜李蘊被他輕薄的言行吓得不敢動彈,閉上了眼睛,不敢到處亂看。
許久不見他動手,李蘊才抖抖索索地說:“你先放手,咱們好好說話?”
這要是流氓惡霸,敢這麽動手輕薄她,李蘊早就拔劍将對方剁成了爛泥,奈何眼前之人是個“柔弱”女子。
“你忘記了你最愛的人,你們曾經互許盟誓,生死不離,後來,你抛下了他。”
李蘊感到一陣涼風拂過身體,心裏空落落的,好像真的遺失了什麽。浴池四周輕柔的絹紗被風卷起,橫亘在兩人之間,宛如一道巨大的裂痕。
薛素撿起池邊的衣物,披在李蘊身上,輕聲道:“陛下受驚了,妾身不過同你開個玩笑。”
李蘊連忙裹緊了衣服,爬上岸,一溜煙滾到旁邊的龍床上去了。
“陛下,你很害怕?”
“皇後啊——”李蘊欲言又止,生怕惹了她不高興,“你以後來太上宮,能不能先通傳一聲?冷不丁出現在我身後,會吓死人的。”
薛素穿着濕衣,正要從架子上取下幹布巾,聞言回首,幽幽地說:“夫妻之間,還有什麽可隐瞞的呢?陛下莫不是想要抛棄妾身,另覓新歡?”
李蘊從被子堆裏探出頭,連忙解釋:“我真沒有這個意思,就是随口說說。這個,那個,我們……嗯……”
然後她就眼睜睜看着薛素款款走來,裙擺拖出長長的水痕,坐在她床邊,捧起她的頭發,放在布巾中,仔細揉搓,擦幹,低眉垂首,溫順多情。
李蘊“咕咚”一聲咽下了正要說出口的話,傻傻地望着她。
許久之後,久到李蘊披着濕發,盤坐在錦被之中瞌睡連連,薛素仍舊保持着那個姿勢,一下一下替她擦着頭發,十分熟稔,好似做過許多次。
等李蘊的頭發差不多幹了,薛素才把她放平,掖好被角。李蘊對這一切渾然不知,沉浸在美好的夢境之中,笑得憨傻。
薛素隔空描繪着她的眉眼,多年不見,她一如當年,還是那麽明亮璀璨,就像東都城裏初升的太陽,挂在城樓上,那麽遠,又那麽近。
他情難自抑,額頭滾落一滴汗液,喉結動了動,悄悄俯身,蜻蜓點水般吻了她的耳垂一下。
李蘊身上淡淡的香氣鑽進他的鼻孔,将他喚醒,他受了驚似的彈開,耳垂反而比她更紅。
“李蘊,這一次,我不會再錯下去了。”
“我會很耐心的,等你再次愛上我。”
雪如白晝,映照得整座皇宮亮堂堂的,一切陰謀詭計,都無所遁形。
檐下的冰淩倏忽落下,清脆的斷裂聲打破了皇宮西北角這座荒涼宮殿的寧靜。
女子沉重的呼吸聲漸漸急促起來,從她的喉嚨中,溢出一絲不甘與怨恨,混雜着宮人小娥震天的鼾聲。
“李蘊……我恨……”
“薛夙……去死……”
女子死魚般的雙眼忽然迸射出一道精光,凍得青灰的面色漸漸回暖,呼吸也平緩下來,吐出一口濁氣。
“我蕭鳳皇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李蘊【鼻血】:嘿嘿—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