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孫溶兒聞言,吓得坐都坐不穩,李蘊這麽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明日傳遍後宮,她在太後面前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信任,霎時便崩塌了,還有什麽未來可言?
她入這後宮,不就是為了太後許諾的尊貴清閑,不必委身于那些不成器的東都纨绔。
李蘊又道:“朕看柔妃還有些體虛,這大雪天的,就不要到處亂跑了,三更天還睡不着,怕不是身體出了毛病?何秀,問問太醫院是怎麽搞的,像柔妃這種柔弱不能自抑的身子,就應該每日問安診脈,不管什麽天材地寶,都給她用上。朕的宮妃,個個跑上三圈皇城都不帶喘氣的,柔妃虛成這樣,都是你們侍候不周!”
這下連遲鈍的何秀都聽出來不對勁了。
不過陛下高興,他便連忙接了話,躬身向孫溶兒謝罪,道:“柔妃娘娘恕罪,奴婢明日就讓黃太醫去毓秀宮請平安脈。”
那個愣頭青玉珠昂着頭一副嫌棄的樣子,嗔道:“黃太醫又不是太醫院最好的大夫,陛下疼惜娘娘,這才醒過來,就對娘娘的身子關懷備至,應當請王太醫才是,他可是婦科聖手,送子觀音……”
孫溶兒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簡直是無地自容。平時玉珠機靈,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惡言惡語,都由她出頭,反正出了事,一個奴婢而已,棄了便棄了,總之,孫溶兒溫順柔弱的口碑不能倒,否則還有誰會支持她一個家族式微的孤女?
李蘊啜了一口熱茶,悠悠道:“方才朕醒過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床前侍疾的太子,他一片孝心,朕很滿意。至于後宮裏的風言風語,朕也略知一二,柔妃啊,求子不能急,聽說母體太弱,生下來的孩子也不聰明,太子年長,你就是現在懷一個龍裔,怕也趕不上太子。”
這下孫溶兒可真是坐不住了,起身便要跪地謝罪,觊觎太子之位,不是她能承擔得起的罪名。
好在李蘊并不想存心為難她,只是随口一提,先讓她起身,又将話頭繞了個彎,抛給那個傻乎乎的玉珠:“玉珠?玉珠是吧?”
玉珠突然被皇帝叫了名字,喜不自勝,脆生生地答:“回陛下,奴婢正是玉珠,毓秀宮的一等宮女。”
“你的名字很不錯。”
她這話一出口,只有聰明的辛夷聽懂了,又“愚”又“豬”,可不是“玉珠”嗎?
她撲哧一笑,被李蘊一個白眼掃過去,連忙捂了嘴退下,去給李蘊準備香湯,等她打發了柔妃,沐浴放松一下。
玉珠第一次被正經主子誇獎,還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從前她在孫府,可是人人嫌惡的,連家主都說她上不了臺面,不許小姐帶她出門。還是小姐心善,就連進宮都想着她,特意讓孫管家把她送進宮,她才能跟着小姐一起享福。
“玉珠啊,朕看你伶牙俐齒,說話也好聽,方才柔妃不是說太後娘娘為了朕茶飯不思嗎,不如你就到景仁宮太後跟前去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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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溶兒這下是徹底看懂了,這次醒過來的陛下确實與從前大不一樣,從前她同玉珠耍這樣的雙簧把戲,陛下不過一笑置之,過後便會遂了她的願,待她如同親妹,寵溺之至。今日,她提起亡父,陛下不僅沒有動容,反而黑了臉,還想方設法地挖苦她,把玉珠趕走,陛下變了!
玉珠要是去了性情暴虐的太後那裏,哪還能活着回來?!而她沒了玉珠,豈不是要被宮中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欺負死?
“陛下!”孫溶兒淚如雨下,終于流下了幾滴堪稱真心的眼淚,“玉珠從小與臣妾一同長大,臣妾離不開她……陛下,求你收回成命!”
李蘊嘆了口氣,看着孫溶兒的眼睛,緩緩道:“你何必如此——”
孫溶兒咬牙道:“求陛下開恩!”
“記住,溶兒,你想要的,朕可以給你,但太後要的,朕一分都不會給。”
看在孫叔父的面子上。
李蘊本不必去管她用什麽婢女,但玉珠這樣口無遮攔,終有一日禍從口出,連累她這個主子。李蘊不知道從前自己是怎麽顧看孫溶兒的,竟由着這個玉珠嚣張至此,這不是愛護孫溶兒,是在害她。
玉珠看着李蘊與孫溶兒,還懵然無知,不知道孫溶兒為何突然跪倒,李蘊又為何說出了那一番話。
孫溶兒帶着玉珠,跌跌撞撞地離開了,等出了太上宮,正要登上辇車,她忽然回首望了一眼這巍峨華美的宮殿,一股悲涼與蕭瑟的情緒攫住了她的心神,令她眼眶酸痛,哭都哭不出來。
她也曾是父母手心呵護着的明珠,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
所有人都捧高踩低,連那個人,也不例外了。
天色漸暗,大雪紛紛揚揚,長長的宮道上出現了朱紅色黃帷鳳辇,為首的太監提着金絲長鞭,在空中劃出幾個圈,一聲脆響便貫徹宮道。兩行衣飾華美的宮女提着八角宮燈,昏黃的燈光映着白雪,別有一番意蘊。
孫溶兒立在辇車旁,看着鳳辇停在太上宮前,女子探身而出,她身着正紅色十二章袆衣,長裙迤逦,散開鳳尾般的金絲雀羽,華美至極。即使是數九寒天,她也沒有穿狐裘鶴氅,纖瘦筆挺的身姿,昂着頭健步而行,烏發未亂,步搖不動,連裙角也不過小幅開合,這才是真正的大家出身,風流蘊藉,那股由內而外的自信風度,攝人心魄。
而她,不過是山野間的一株蘭草,無人憐惜。
薛素瞥了她一眼,并未開口,可孫溶兒卻覺得如芒在背,被她襯得狼狽不堪,連忙躲進辇車,落荒而逃。
此時李蘊已經和辛夷笑作一團,脫了衣物,正要下溫泉泡湯,好好放松放松。
溫泉水熱,霧氣氤氲,辛夷跪坐在浴池旁,拿起一旁漆盤上放着的塊狀物,在布巾上摩挲幾下,便香氣四溢,生出大量泡沫。她用沾滿泡沫的浴巾擦過李蘊的後背,細膩的觸感令李蘊微微一愣。
李蘊好奇地拿起那塊又香又滑的塊狀物,問道:“這是什麽?”
辛夷答:“陛下怎麽不記得了?這是你讓将作監研制的香皂啊,如今三國之中,只有咱們大雍能生産香皂,此物價比黃金,各國權貴趨之若鹜,就是有錢都買不到。”
李蘊又仔細嗅了嗅那塊香皂,淡淡的桂花香氣,沁人心脾,也能潔淨身體,确實是個好東西,可她卻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東西。
辛夷小心翼翼地觀察着她的神态,見她疑惑不解,竟偷偷松了口氣,連忙将話頭別開:“辛夷還以為陛下會像從前那樣,被柔妃娘娘的小把戲欺騙過去呢……”
李蘊雖然從小野到大,沒個正經女孩子的樣兒,後來扮男人更是出神入化,尋常人根本看不出來,但她終究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孫溶兒不過是利用了男人憐弱愛幼的心思,話術上甚至比不得公認拙舌的章衡,她連桓玠那種佛口蛇心的人都應付過,怎會看不出來孫溶兒在演戲?
不過——
“你說朕從前對她極好?在後宮衆妃中最疼愛她?”
“嗯,陛下感念大學士教導之恩,不忘先帝的教誨,對孫家一直很好,柔妃娘娘的儀仗用度,不比貴妃娘娘差。”
李蘊皺了眉,她會那樣做嗎?把孫溶兒推到臺前,讓她去承受那些腥風血雨的厮殺?
辛夷好似看懂了李蘊的疑惑,低着頭輕聲道:“那幾年,辛夷甚至覺得,陛下換了個人,有些……過于冷血了。”
不知為何,李蘊忽然覺得脊背一涼,心底冒出一股寒意,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她覺得,自己失去的記憶,或許與鬼神之說有關。
也許,辛夷的感覺沒錯,她真的換了個“人”呢?
李蘊閉上眼,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辛夷,你相信世上有鬼神嗎?”
“世上自然是有鬼神的。”
略帶些低沉沙啞的聲音自她耳畔掃過,帶起一片雞皮疙瘩,她只覺得那聲音鑽入了心底,酥酥麻麻的。
李蘊睜開眼,辛夷已經不知去向,身後只有一道窈窕修長的紅色身影。熱氣騰騰的浴室中,薛素還是穿得嚴嚴實實,連領口都未曾松動一分一毫。她垂首低眸,美到了極點的五官在朦胧霧氣中,更顯得仙氣缥缈,倒轉的姿勢,令李蘊只看到她那一雙勾人的狐貍眼。
今日初見時,只覺得她容貌豔麗,不可逼視,此時再看,又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初見時她盛妝打扮過,神态清冷,這時雖素面朝天,卻因為環境的襯托,神态的變化,比上了妝更加妩媚動人。
李蘊回過神,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着/寸縷,連忙護住身子,縮進了水裏,只露出紅得透血的臉龐。
薛素輕笑一聲,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走入浴池,長而華美的外衣随着她的走動,緩緩剝落。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