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蘊正要再問,卻聽見太上宮外傳來小太監的呼聲:“毓秀宮柔妃娘娘玉駕,行人回避!”
與此同時,後殿傳來聲響,一個身穿玄金五爪龍袍的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撲在李蘊腳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陛下,你可醒了!柔妃娘娘就交給你了!”
他神色中那副解脫和飄飄然的感覺,讓李蘊倍感沉重。
說來,孫溶兒的父親孫晔,與李蘊還有一段淵源。
八年前,孫晔作為堅定的保皇黨,深受李曜信任。他出身大家,文采斐然,自小便以聰慧善辯聞名,在大雍,幾乎人人都聽說過孫晔少時與先帝,也就是李蘊的祖父孝宣帝辯論三日三夜的事跡,他二十歲在各國游歷,将沿途見聞以诙諧趣致的文章記錄下來,一時東都紙貴,人人捧讀,連李蘊都對他書中描寫的洞天仙境向往不已。
這樣一個才氣縱橫的文學大家,在政治上卻沒有多少天賦,若不是孝宣帝賞識,李曜又與他一道長大,情同手足,恐怕他早被朝堂裏的那些老狐貍拆吃入肚了,所以辛夷說孫晔卷入了文獄案時,李蘊一點都不震驚。
孫晔和李曜關系密切,所以早在李蘊下山之前,孫晔就跟着李曜一起去看過她,還熱情點評了李蘊“夢游”時寫的一篇狂草經文,笑道:“賢侄女有太白之才,只不過佛祖可能看不懂道家的符箓。”
李曜哈哈大笑,摸着李蘊的腦袋,說:“我并不想她讀太多聖賢書,如你我一般,被書本框住了,左支右绌,進退維谷,倒不如那些不讀書的人活得灑脫,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李蘊當時疑惑不解,後來想起,才知道李曜說的大約是朝堂上那些假仁假義的背叛者。聖賢書授以世人德行,不讀書的人自然就不知仁義為何物,确實要比凡事都得思前想後,顧全大局的李曜活得痛快。
孫晔見他感懷,道:“德輿何必自傷,你看這山間煙雲出岫,清風霁月,蘊兒生得靈秀可愛,灑脫自然,不是很好嗎?讀書只為明事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理解,旁人如何想,我們怎麽能夠控制?不過是勤修己身,不為外物煩擾心憂,不因他人毀謗而移了性情。我看蘊兒她比你我都看得開,眉目間疏朗闊達,将來一定會活得潇灑自在。”
李曜便笑起來,兩人對着山岚雲霧,紅泥火爐,淺斟慢飲。
即便是失去了記憶,不記得孫晔卷入了什麽文獄案,李蘊都還是一樣的選擇,她願意相信孫晔,當年力排衆議放了他,今時今日,也一樣會放他。
只不過,她才醒來不過兩個時辰,孫溶兒就趕過來了,也是引人深思。
李蘊甩了甩漲痛的腦袋,許是睡得太久,又或是孔雀膽的後遺症,她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人,什麽事。十六歲之前的事,她記得清清楚楚,中間那兩年在江湖流浪,輾轉各地集結父皇舊部,與夏侯汜、桓玠鬥智鬥勇的事也都記得真切,可有些記憶,卻模糊不清,只記得她生命中,應該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被她遺忘了。
可現在情勢複雜,宮裏頭的人應該都知道她醒過來了,走馬燈似的一擁而來,她疲于應付,還來不及去了解六年之中發生的所有事情。
她如今身份不比往常,江湖浪蕩,不記得事也沒什麽,後宮朝堂,許多事息息相關,若被有心人知道了她記憶全失,利用這一點興風作浪,到時候受苦的可就是無辜的百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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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索間,孫溶兒已經帶着一衆宮女太監到了太上宮外。
太上宮的侍衛統領種勳是皇後的人,從來對所有人都是不假辭色,一律拒絕,連夏侯汜和桓玠都在他這裏吃過不少癟。
一如往常,種勳正要阻攔孫溶兒入內,卻見辛夷款款走出,她受了李蘊的命,出來迎接孫溶兒。
種勳收了長戟,神色有些激動,顫聲問:“辛姑姑,陛下醒了?”
辛夷點點頭,矮身一禮,道:“種統領,陛下讓我多謝你,兩年來,你忠心護衛太上宮,着實辛苦,如今陛下醒來,你肩上的重擔也可卸下,陛下口谕,先賜種統領一旬假期,他日再論功行賞。”
種勳咧開嘴憨笑兩聲,還是身後的小将提醒,他才跪下謝恩,太上宮外守着的數百衛士,也都不懼雪地,紛紛跪下,高呼萬歲。
陛下終于醒了!
柔妃孫溶兒坐在四面圍氈的辇車上,本以為會像往常一樣被攔住,便一動不動,沒有下車的打算,聽見辛夷請她入太上宮,心想:原來陛下醒來并非謠言,看來她今日真是來對了。
孫溶兒想了想,從身後擺放的錦盒摸出來一樣東西,打開嗅了嗅,一股刺鼻的味道直沖腦門,轉瞬之間,便兩眼通紅,淚水在眼眶中打了轉。
她又将鬓邊頭發扯松,把衣襟袖角揉皺,才掀開辇車的簾子,慢慢走下來。
孫溶兒身形單薄,披着雪白的狐裘,水綠色的宮裝長裙如魚尾般曳地拖行,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長痕。
此時太上宮內,李蘊已經收拾好了形容,坐在暖爐旁,隔着紗帳,等待孫溶兒。
何秀侍立在側,已經換了太監服,他長了一張讨喜的圓臉,圓而短的杏眼,眼珠子又黑又亮,骨碌碌一轉,便顯現出他的機靈勁兒來。就算穿了龍袍,脖子一縮,什麽氣派體統都沒了,身形又矮小,看起來就像個沒長大的少年。
李蘊上下打量他,對着這個昔日宿敵的狗腿子,也不知道該不該信他,萬般話語如鲠在喉,半晌才道:“秀兒啊,你辛苦了。”
何秀立刻笑得不見了眼睛,撓着後腦勺道:“不辛苦不辛苦,反正一個月也上不了幾次朝,平時都在禦書房看閑書,回了宮還有辛夷給加餐,最麻煩的,還是應付柔妃娘娘……陛下醒了就好了,奴婢終于能功成身退,做回我的內侍總管了!”
李蘊聽他這麽說,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何秀這個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滑頭,但一個月上不了幾次朝的皇帝,那還能叫“皇帝”嗎?
想也知道,薛太後仍舊把持朝綱,她不過是一個傀儡罷了,怪不得薛太後知道她身份有異,還讓她頂替了假太子。
在薛儀眼裏,“李蘊”只不過是個争權奪利的工具罷了,不論是誰,都不重要。
外頭的風雪漸漸大了,吹過長長的甬道,尖銳呼嘯,太上宮內卻溫暖如春,大約是地底下遍布溫泉的緣故。
孫溶兒以帕掩面,一張粉面煞白煞白的,兜帽被冷風吹開,發上落了雪粒子,更襯得她弱柳扶風,不勝嚴寒。
“太子哥哥!”她帶着哭腔撲入李蘊懷中,把李蘊吓了一跳,連忙把她推開,尴尬地笑着說:“溶兒是吧?你先坐。”
孫溶兒似乎有些茫然,鼻尖還凍得通紅,楚楚可憐,卻還是順着李蘊的意思,坐到了三尺開外。
李蘊翻了翻爐子上烤着的糖糕,蜂蜜融化,一股甜香彌漫開來,她才醒過來,餓了半下午,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麽一盤凍實了的糖糕。
何秀吞了吞口水,一雙眼直勾勾地盯着糖糕。
孫溶兒偷眼去瞧李蘊,覺得她與中毒昏迷前大有不同,卻說不出來是哪裏不一樣,大約是,從前的陛下,不會這樣不成體統吧?
言不成禮,坐不成樣,連殘羹冷炙都吃得津津有味。
孫溶兒正要開口,李蘊卻擺了擺手,道:“朕今日才醒,腦子還有點不清楚,柔妃要是有事,長話短說吧。”
李蘊是生在山野,可不代表她不知禮節,她師父無相子,原來也是世家大族的承嗣嫡子,不過一時變故,才入了道門,寄身報恩寺。不用孫溶兒開口,李蘊就從她的神态和動作中看出了些許端倪。
太子哥哥?呵,她以為如此稱呼顯得親近,卻不知眼前人從來沒當過什麽太子,就算那個傻太子真與她有過什麽來往,跟她也沒關系。
孫溶兒咬着下唇,泫然欲泣,蹙着眉頭,頗有幾分柔弱小白花的模樣,若換了男子,恐怕便溫情安慰去了——怪不得何秀這麽怕她。
“陛下,臣妾一聽說陛下醒了,就連忙趕過來了,臣妾盼這一天,不知盼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只願陛下身體康健,大雍海晏河清,也不負家父以身殉道,追随先帝而去……”
她不提起李曜和孫晔還好,一說起這兩人,李蘊的神色便有些黯然,即便是孫晔那樣風姿特秀的君子,唯一的子嗣也差強人意。
“柔妃有心了,難為你為朕哭得眼底青黑,皮膚都粗糙了不少,辛夷,等會選一匣上等東珠,讓柔妃帶回去磨了粉,好好保養保養。”
辛夷眸中帶了笑意,連忙道“是”。
她就說,陛下這麽聰明的人,怎麽可能被孫柔妃的拙劣演技欺騙了,女人都在乎自己的臉,陛下可着她的痛腳戳,還不讓她自己現形?
果然,孫溶兒的臉色黑了黑,手上抹淚的動作也僵硬了不少,她身後的宮女不懂看臉色,反而喜滋滋地謝恩,補上一句:“柔妃娘娘可挂着陛下的身體呢,每天晚上都要為陛下誦經祈福,三更天才能勉強入睡——”
“玉珠,別說了!”孫溶兒急切地打斷她,美目流轉,趕緊換了個話題,“陛下既然醒了,合該辦一場宮宴,好好慶祝一下,太後娘娘挂着陛下的身子,又要打理宮務和朝政,茶飯不思,消瘦不少,陛下也該去看看太後娘娘。”
李蘊胸中一股無名火起,悶聲道:“宮務自然有掌鳳印的皇後去管,朝政也有太傅他們憂心,你身為宮妃,也算是母後的兒媳婦,不知道勸着她些,這時候卻來同朕說閑話,太後娘娘也是白疼你一場。”
作者有話要說:
李蘊:我蠢嗎?你再說一遍(亮刀子)
小溪:幫我照顧我七舅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