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次日,李蘊被辛夷喚醒,半夢半醒之間穿戴好了龍袍和帝冕,傻乎乎地問:“今日要上朝?”
辛夷将冒着熱氣的帕子敷到李蘊臉上,好讓她快些清醒:“陛下,你醒來的消息,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若不盡快現身,穩定局勢,恐人心慌亂。”
何秀假扮李蘊,只是權宜之計,其實朝中衆人早有揣測,覺得太後挾持了陛下,皇帝每次上朝都躲在簾子後頭,春耕祭祖不去,夏日圍獵不去,秋收節慶也不露面,這到了年末,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總該安排上吧?若她再不露面,到時助長了薛太後的嚣張氣焰,可就追悔莫及了。
李蘊心裏有些慌張,她其實只見過薛太後幾面,對如今朝堂的變化也不了解,更別提她對于治國一無所知。當初她造反,完全是憑着一腔孤勇,只為了達成父皇的心願。
而她自己,不過想當個仗劍天涯的游俠兒。
“陛下,你不要慌,奴婢會在一旁提示你的,若遇上難題,就盡管抛給太後和桓相,桓家與薛家勢成水火,陛下只管看戲便好。”
李蘊看着鏡中自己的形容,挺起胸,點了點頭,她如今扮這男裝,竟然比當年更加出神入化了,這要是走到無相子面前,恐怕他都認不出來自己的徒弟。
辛夷引着李蘊登上辇車,一直陪在她身邊,何秀跟在後頭,看起來心情極好,一旁的小太監便好奇地問:“何公公,素日少見你出太上宮的門,今兒個怎麽有時間了?”
何秀把眼一乜,甩了甩袖子,一臉嫌棄:“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公公我樂意出門就出門,陛下寵着我,關你什麽事?”
李蘊一口熱茶噴在圍幛上。
卻又聽見何秀繼續顯擺道:“本公公同陛下,那是八拜之交,過命的交情,平日裏就是秤不離砣,公不離婆……”
“咳咳……”
辇車上傳來李蘊劇烈的咳嗽聲。
“陛下,有什麽吩咐?”何秀耳朵豎起來,扒在車窗旁,一臉殷勤和逢迎。
“秀兒,朕問你一個問題,黑雞和白雞比,那個更厲害?”
何秀撓了撓頭,老實承認:“陛下,奴婢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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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想不出來,那朕就要罰你了。”
何秀慌張起來,哭兮兮地求饒:“陛下恕罪!只要不罰俸,不把奴婢趕走……陛下……”
李蘊憋着笑:“在你想出答案之前,不許同外人說話。至于扣俸,罰你用自個的俸祿,出宮去給太子買沁芳齋的點心回來。”
何秀:“……”
辛夷把簾子掀開,悄聲提醒何秀:“你怎麽這樣大意?萬一說漏了,豈不是害了陛下?”
何秀耷拉着腦袋,滿腦子都是沁芳齋一兩一個的天價點心,和“咯噠咯噠”叫喚不停的黑雞白雞……
苦水泡黃連,苦上加苦。
辇車停在勤政殿後殿,李蘊深吸一口氣,從容走出,丹陛下站滿了朱紫華服的官員,文武各兩列,不乏熟悉面孔。
譬如文官之首站着的那位,玉冠白面,長眉入鬓,文質彬彬,俊逸不凡,一襲白衣勝雪,玉圭壓在腰間,通身上下沒有多餘的贅飾,依舊貴氣非凡,為大雍朝人面獸心第一號,丞相桓玠。
譬如武官之首,叉腰挺胸那位,劍眉朗目,鼻若懸膽,自眉眼間便流露出野心勃勃和桀骜不馴,即使是朝會,仍佩了短刀在腰間,一手按住刀柄,一手無意識地轉動着青銅扳指,為大雍朝人面獸心第二號,大司空夏侯汜。
譬如後頭低頭沉思,正在默讀笏板上的備忘的老臣于傑,看他的衣飾,六年前他是禦史大夫,今天他還是禦史大夫,圓滑世故,從不做禦史該做的事情,在波瀾詭谲的官場屹立不倒,實為朝臣标杆。
譬如當年在夏侯汜軍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張威,六年前他還是一個小小校尉,今日已經是四品越騎将軍,升遷有道,想來六年間戰事不少。
譬如國丈鎮國公薛坤……
李蘊仔細看過滿朝文武,她熟悉的人不多,只有十來個,不過朝中年輕人比她祖父孝宣帝朝時,多了不少。像夏侯汜三十來歲便手握重權,桓玠不過二十七八,也做到了文官之首,新秀輩出,老頭子都沒地站了。
很符合她這個年輕皇帝的口味。
李蘊屁股剛沾上龍椅,殿外便傳來通報聲:“太後娘娘玉駕,行人回避!”
她都是低調地從後殿走進來的,憑什麽薛儀可以走正殿?
然而底下的文武百官似乎習以為常,他們反而對皇帝突然露面感到更加不适應,平時皇帝都是坐在簾子後頭的,聽說是得了麻疹,請了慈空大師治了兩年,看來恢複得很不錯,小皇帝的臉光潔如玉,半點瑕疵都沒有。
夏侯汜直接擡了頭,望着李蘊。他眸色幽深,如同荒原上覓食的餓狼,緊緊盯住李蘊不放。
桓玠則是平視丹陛,嘴角帶笑,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冷面的丞相才是最安全的。
氣氛一下子微妙起來。
李蘊後背陣陣發涼。
十六個紅裝宮女執四足镂空銀香爐,魚貫而入,百官皆自動讓出一條路,又有兩個大太監持巾幡開道,四個小太監躬身随後,牽着薛儀的裙角,其架勢堪比王母下凡。薛儀昂然獨行,九尾鳳冠步搖随之顫動,頭發一絲不茍地貼在頭皮上,連邁出的步伐,都像用标尺丈量過。
她走到殿中,突然停下,上下打量着龍椅上坐着的李蘊,嘴角溢出一絲冷笑。
李蘊挺直了背,抿緊嘴唇。
即使年近五十,薛儀也不見衰老,光滑細膩的肌膚,烏壓壓的青絲,紅唇似火,明眸蘊光,只有眼角幾縷細紋暴露了她不再青春的事實。
平心而論,薛儀長得并不算美,只是中上之姿,但她身上有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不愧為将門虎女,薛氏家族一脈相承的嚣張無忌,以鐵血手腕統攝後宮二十多年,又因先皇性格懦弱,缺少決斷而開始參與朝政,漸漸侵入朝堂。
夏侯汜陳兵河間,攪得天下大亂之時,孝懷帝李曜幾乎失去了一切權力,離宮數月也不曾引起動亂,所有奏折都由薛儀批閱,連傳國玉玺都在她手上。
假太子登基之時,薛儀的氣焰達到頂峰,民間都在猜測,她将會效仿前朝女帝,廢掉癡傻的“李蘊”,自己登基,好在後來李蘊歸位,表現出了非凡的政治天才,才漸漸收回皇權。
李蘊中毒昏迷後,薛儀又重新活躍起來,垂簾聽政,礙于她的身份,朝臣也不敢有異議。
“陛下的病好了?怎麽也不見你到景仁宮向本宮請安?”
李蘊将手邊的鎮紙拉過來,壓住案上紙張的卷角,随意回道:“母後身體康健,何須朕去請安?朕既非大夫,又身患惡疾,母後當避着些,方能長命百歲。”
薛儀似乎有些驚訝,收起了面上輕視的神色:“陛下尖牙利齒仍似昔年,看來休息了兩年,是休息得很好了。”
“多謝母後關心。”
薛儀嗤笑一聲,緩步走上丹陛,坐在珠簾後,直接對桓玠道:“桓相,沐國公謀逆案,處置得怎樣了?”
她這般越過李蘊直接問話,便是不耐煩演什麽母子情深的戲碼了。
李蘊也不在意,她現在正需要旁人提點,因為,沐國公是誰她都不知道。
辛夷看出了她的局促,連忙上前磨墨,悄聲道:“沐國公便是從前的定遠侯沐安,熹平三年攻打虞國,以奇計水淹幽都城,不戰而勝,陛下賜封其國公之位。今年十月,繡衣侯查出,沐國公收受賄賂,外通敵國,證據确鑿,太後下令,将沐國公抄家滅族,由桓相處置。”
“繡衣侯?”李蘊蹙眉,這是前朝便有的皇室諜報組織,繡衣侯并非爵位,他們連品級都沒有,甚至隐去了姓名來歷,只有代號。繡衣侯只聽從皇帝的直接指揮,在民間搜集情報,暗中監察百官,尤其通國和謀逆。
“繡衣一出,血染轅門”,每當繡衣侯出動,菜市口必定血流成河,腥臭沖天,所以人們都把繡衣侯當做災厄的象征,十分懼怕他們。
大雍建國以來,為了顯示君臣相得,無咎無疑,早已解散了繡衣侯,李蘊沒想到,自己失去記憶的那段時間,竟然會重新組建繡衣侯。
辛夷看着她,那雙溫柔的眸子仿佛在說:“陛下,那不是你的錯。”
李蘊心中強烈的不安感又洶湧而來。
桓玠拱手,沉聲道:“回陛下,沐國公府已查封完畢,十歲以下家眷為奴,餘者下獄,擇日處斬。只是……”
“只是此案仍有疑點,請陛下下令複查。”
殿外傳來輪子滾過地面的巨響,守門的兩個小太監将門檻取下,一人右手推着帶輪子的木椅,逆着清晨刺眼的日光而來。
李蘊覺得這聲音熟悉,眯着眼,竭力想要去看清,待他走入大殿,終于毫無阻礙地看清了。
“師叔!你的腿怎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有事,更新不一定穩,大家就當開福袋找驚喜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