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故人
誰都沒想到會碰上賀萬玄,遠處的賀萬玄朝這邊看了一眼,也有些驚訝似得,而後便走了過來,待元氏下了馬車,賀萬玄已走到近前。
賀萬玄面上帶着溫和笑意,“剛才便聽聞夫人要來探望侯爺,沒想到竟然碰上了。”
元氏認得賀萬玄,更知道賀萬玄身份之重,從容笑道:“聽聞此番長寧軍的案子乃是皇城司和刑部同審,賀督主來此是為了……”
賀萬玄語氣更溫和了,“夫人料的沒錯,咱家正是剛見了侯爺出來,問了些長寧軍的事。”
元氏眉峰微動,賀萬玄眸光一轉看向其他幾人,蕭惕和裴琰常見,唯獨裴婠,似乎還是他第一次離這般近的瞧,賀萬玄打量了裴婠一瞬,笑道:“看樣子外面的傳言是真的了。”
元氏還沒反應過來,賀萬玄便笑道:“可惜出了這事,否則,只怕就快要喝長樂候府和忠國公府的喜酒了。”
元氏終于明白賀萬玄在說什麽,裴婠也眉頭一皺,她下意識看了蕭惕一眼,卻見蕭惕八風不動的站着,比起賀萬玄來雖年輕了許多,卻也氣勢迫人不卑不亢,一瞬間,裴婠想到了前世,前世蕭惕之所以年紀輕輕便取代了賀萬玄,其中不無道理。
元氏強自牽了牽唇,“賀督主說笑了,我們兩家從來走得近,至于外面的流言蜚語,自然是不可盡信的。”
兩家并未定親,賀萬玄這話說出來,卻是有損裴婠清譽,元氏無論如何不能認,賀萬玄聞言也是一笑,“兩家也是門當戶對,若傳言是真,自然是親上加親的好事。罷了,夫人且去探望侯爺吧,此番機會來之不易,下一次,只怕就沒有這般容易了。”
賀萬玄說完便走,這最後一句話,卻使的元氏面色微白,待他登上不遠處的華貴車架離去,裴琰這才憤憤的哼了一聲,“一定是他想害父親!他剛才是在威脅我們嗎?”
元氏定了定神,“好了琰兒,先去見你父親,見到你父親,一切便都明白了。”
裴琰當即不再多言,一行人到了天牢門口,因有皇帝口谕,天牢守衛并不為難,很快一行人就被帶入了天牢之內。
天牢背靠皇城,猶如一座銅牆鐵壁的堡壘一般,因關押着的都是重犯,因此內外守衛也十分森嚴,剛一進大門,便有股子暗無天日的陰冷之感迎面撲來,裴婠擡眸去看,只見入眼便是數條昏暗逼仄的甬道,這些甬道通向天牢各處,走在前的守衛,帶着她們走向了最西邊的一條,入了甬道,光線更為昏暗,沒多時,一個個牢室便出現在衆人眼前。
牢室大都空置,偶然遇見有人的,大都受了極重的刑罰,如死物一般癱在地上,越是往裏走,濕黴味,血腥味,腐臭味混雜在一起,直叫人覺得這條路仿佛通往地獄。
裴婠在甬道盡頭的牢房之中看到了裴敬原。
比起剛才見到的渾身是血的死囚,裴敬原至少沒有受過重刑,然而連日來被押解回京,此刻的裴敬原鬓發散亂衣着髒污,面上更是胡茬滿布頹敗至極,牢房之中鋪着一塊髒的看不清顏色的氈毯,裴敬原就坐在那塊氈毯之上。
一瞬間裴婠就紅了眼睛,相比之下,倒是元氏鎮定許多,她柔柔喚了一聲侯爺,緩步走到了牢房之外,裴敬原對她們的到來有些微的訝異,“你們來的倒快。”
裴敬原自然想到了裴婠她們會想法子來探望他,卻沒想到來的這樣快,元氏便道:“是含章,含章讓忠國公幫着求情了,岳指揮使也幫着說了好話,聖上這才松了口。”
裴敬原眸色複雜的看向最後,蕭惕雖跟着來了,此刻只站在後面,并不多言。
裴敬原收回目光,看看元氏,再看看一雙兒女,目光艱澀,“你們不必擔憂,此番事端乃是因李沐而起,我的确有用人失察之過,可通敵一說卻并無證據,且讓刑部和皇城司查吧,至多奪了我掌兵之權,旁的翻不出花來。”
元氏到底有些鼻酸,“你那麽着急的離京,我還以為你回了寧州便能一切妥當。”
裴敬原嘆了口氣,“是有人早就謀劃好了的,無論如何,今年長寧軍都會出岔子,躲不過的,如今這般局面還不算無法挽回。”
裴琰忍不住上前,“父親,讓皇城司查真的好嗎?我問了岳指揮使,岳指揮使說是陛下的意思,可皇城司手眼通天,如果他們想構陷您……”
裴敬原神色複雜起來,“既然是皇上的意思,就無需擔心,我掌長寧軍多年,不到萬不得已,皇上便不會趕盡殺絕。”
說到這裏,氣氛頓時壓抑起來,裴敬原自從掌兵,便一直順風順水,除了将心思花在關隘作戰上,從未在朝堂争鬥上吃過一點苦頭,如今雖然不到最壞的一步,可君心難測,皇城司又是天子手眼,最終如何,誰也無法料定。
到底是在天牢裏,不遠處便有守衛看着,再想說些私密的話是不可能了,元氏便問,“那我們在外面能做些什麽?”
裴敬原握了握元氏的手,“什麽都不必做,先相信陛下,此番關鍵在李沐身上,只要他說出幕後真兇來,一切自然會大白于天下。”
裴婠只覺裴敬原太過樂觀,便問道:“父親,所以當真是李沐洩露了關隘布防嗎?”
裴敬原點頭,“十有八九是他,從前我以為他毫無背景,可如今想來,似乎不是那樣,只是他背後的人藏得太深了,便是我也未看透。”
這話又令衆人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
裴敬原見她們皆是面色沉凝,苦笑着安撫:“我如今好好的,他們甚至不會對我用刑,可想而知還是有所忌憚,我猜,半月之內此案必有定奪。”
一番寬慰,元氏打起精神将送來的衣服糕點都遞了進去,随後轉身看向蕭惕,“含章,你父親可是有話要你帶?”
這是蕭惕來此的借口,可元氏還是問了一句,蕭惕便道,“侯爺,我父親說,讓您盡管放心,侯府我們會幫着照顧。”
裴敬原看着蕭惕,神色晦暗不明的,好半天才點了點頭,卻是一個字也沒說。
元氏看得出來,裴敬原還是不喜蕭惕。
探望的時間有限,等從裏面出來,一行人原樣返回,上了馬車,元氏便又握着裴婠的手道:“你父親既然相信陛下,那我們也只能相信陛下,事情本是簡單,只是你父親要吃幾日苦,他是常年在邊關的,這點苦頭也不算什麽。”
元氏這話不知是在寬慰裴婠還是在寬慰她自己,裴婠聽着卻覺心底不是滋味,前世裴敬原被關入天牢,她想了許多法子都未曾見到裴敬原,後來裴敬原病亡,元氏觸柱而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幫他們收斂屍體。
想到那一幕,裴婠手腳冰涼,忍不住傾身摟住了元氏,她這樣溫柔良善的母親,在那一刻,是有多麽絕望,才能一頭碰死在侯府堂柱之上。
元氏只以為裴婠害怕,拍拍裴婠背脊道:“別怕別怕,你父親掌兵多年,手下嫡系都在長寧軍中,門生故舊也不少,皇上若當真不辯青紅皂白便給你父親定了罪,是要寒了底下将士的心的,就憑這一點,我們先靜觀其變便是對的。”
裴婠低低應了一聲,仍然眷戀的抱着她,元氏只覺裴婠這般小女兒态實在令人動容,嘆氣道:“等此番你父親的事了了,我們好好給你挑一門親事。”
裴婠忍不住擡起頭來,“父親的事了了,正是我們一家團圓之時,母親怎老想着将我嫁出去?”
元氏撫了撫裴婠發頂,忽而語聲輕渺道:“剛才進天牢的時候,母親忽然想着,如果你父親的事沒有轉圜之餘地了,我們該怎麽辦……若真是那樣,母親最後悔的便是沒有為你尋得良人,你哥哥是男子,好的壞的,靠自己去掙,可你不一樣,你自小被我們金尊玉貴的嬌養着長大,母親看不得你受一點兒委屈……”
裴婠想到前世,再聽到元氏這般言語,當下便心酸起來,“女兒明白,那……那我們先等父親的案子真相大白,等父親出來,眼下沒什麽事比父親的安危更重要了。”
元氏拍拍裴婠手背,不再多說了。
馬車徐徐而動,外面裴琰和蕭惕的低語聲也時不時傳入馬車之中,裴婠想到賀萬玄的話,再想到元氏之言,心中自然并非毫無波瀾,可成婚也好,結親也罷,都要排在父親裴敬原之後,而裴敬原所說的,最為關鍵的李沐,真的會供出幕後之人嗎?
裴婠憂心忡忡,等馬車停穩,才發現已經回到侯府跟前了,可她還沒下馬車,便聽到外面裴琰輕呼了一聲“文若”。
裴婠心一沉,掀開車簾出來,一眼就看到宋嘉彥站在門口。
宋嘉彥是來府上拜訪的,卻來的不巧,可他今日似乎十分空閑,竟然就在府上等着她們回來,可他萬萬沒想到,等着等着,還等來了一個蕭惕。
裴婠一家人去探望裴敬原乃是情理之中,可蕭惕怎麽跟着?!
宋嘉彥心底嫉恨,面上卻一派溫文,“昨日是因公差過來,今日沐休,我是來和嬸嬸請罪的,二來,也想和嬸嬸說說侯爺的事。”
元氏哪裏需要宋嘉彥請罪,一聽宋嘉彥要說裴敬原的事,立刻道:“既是公差,又何來請罪一說,且昨日多虧了你,若是別人來,只怕鬧得更不好看,快,進去說話——”
宋嘉彥跟着元氏入府門,裴琰也想知道刑部查出了什麽來,當下也跟了進去。
裴婠腳步灌了鉛似得沉重,總覺得宋嘉彥克制有禮的外表下藏着趾高氣揚的心,她磨磨蹭蹭走的極慢,一回頭,蕭惕也小步小步跟在她身後。
裴婠忙道,“我的這位表兄中了進士,然後被保舉入了刑部,昨日便是他帶着刑部衙差來搜查父親的書房,今日是來請罪的……”
這麽說着,裴婠沒忍住的露出了不以為意的表情。
蕭惕看着她如此卻忽然笑了,“他可能知道刑部查案的進展,你不去聽聽嗎?”
裴婠根本不想去聽,她可以肯定,宋嘉彥看似是來透露消息的,卻一定沒有任何重點,“他官位不高,又能知道什麽呢?就算知道,也不會真的告訴我們。”
前世侯府出事,宋嘉彥乃是始作俑者之一,如今這事端就算不是因宋嘉彥而起,可他也一定是不希望侯府好的那個,如今主動上門之種種,不過是在像大家昭示他不是從前那個宋嘉彥了,元氏和裴琰心系裴敬原的案子,自然上了勾。
蕭惕看她如此,忽而道:“你既不願聽她說話,便和我走吧。”
裴婠一愣,“啊?”
蕭惕唇角浮起幾絲笑意,“有些話,也不方便當着夫人和毓之說。”
被蕭惕脈脈望着,裴婠不自覺便覺心跳加快了一分,想到宋嘉彥如今登堂入室,再想到那李沐背後之人,裴婠立刻便做了決定,“好,我和三叔走。”
二人此時不過剛繞過影壁上了回廊,裴婠這般一決斷,轉身又出了府門,待上了馬車,蕭惕便對駕車的石竹道:“跟我來。”
蕭惕沒有報什麽酒肆茶樓的名字,只說跟着他走,裴婠不知蕭惕要帶她去何處,看方向,也不是要去國公府的,當心有些好奇。
蕭惕禦馬在前,從禦街上了一旁的小道,一番穿街繞巷,卻是往城南而去,大抵走了兩盞茶的時間,蕭惕停在了一處絲毫不起眼的民宅之外。
裴婠掀簾下了馬車,“這是何處?”
蕭惕笑了下,“我的宅子。”
宅子裏的人仿佛知道蕭惕今日要來,門只是虛掩着,蕭惕推門而入,裴婠便跟在他身後進了門,這是一處兩進的院子,白牆灰瓦,簡單雅致,牆角幾叢芭蕉黛色如洗,一旁則是兩株紅碧桃樹,如今已是三月下旬,氣候轉暖,桃枝抽了嫩芽,幾朵花苞點綴其上,微粉拂面之間,仿佛已經能嗅到桃花灼灼的馥郁芬芳。
“別處不好說話,這裏很安全。”
蕭惕一邊說一邊進了上房,裴婠跟進去,發覺屋內亦布置的清雅宜人,窗棂帷幔簇新,琴臺書櫃皆是一塵不染,好似有人常來,裴婠驚訝道:“這是三叔剛置下的宅子?”
蕭惕走入暖閣,“已有些時間了。”
裴婠聞言便覺是蕭惕入京之後置下的,這宅子雖不在鬧市,可這片也屬于城南的清貴之地,蕭惕剛入京的時候,哪來的銀錢置宅子?
裴婠按下疑問不表,因他發覺這屋子裏的有些東西乃是舊物,不僅是舊物,且還是女子之物,比如那案幾上的仕女畫屏,又比如繡着百蝶穿花紋的紫檀妝奁木盒,還有一個雕刻着蘭花紋的白玉鎮紙,這些東西裴婠一看便知是女子之物,且和蕭惕的喜好萬分不匹配,一瞬間,裴婠覺得坐立難安,這宅子是蕭惕作何用的?
蕭惕進了暖閣,一回頭,卻見裴婠進來兩步就站定不動了,一時有些好笑,“怎麽了?你先坐下,我去沏茶來——”
裴婠唇角微抿,“三叔……這宅子……是……”
裴婠問的猶猶豫豫,蕭惕看着眼前的茶具卻眉頭微皺,正在這時,院子裏傳來了腳步聲,蕭惕眉頭一展,高聲道:“忠伯,母親最喜歡的那套茶具你收在了何處?”
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一老者推門而入,“公子已經到啦,就在那櫃——”
話說到一半,忠伯忽的斷了聲,因他發現屋內竟有一女子,而同時,裴婠也尋聲望了過去,乍一看到忠伯,裴婠便覺其面孔有些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這時忠伯卻上前一步,露出溫和的笑來,“一定是裴姑娘吧——”
“裴姑娘”三字一出,眼前忠伯的的臉,忽然就和前世一張面孔重合了上,裴婠呼吸一滞,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作者有話要說: 掉馬掉馬掉馬掉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