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完人
大楚國祚延綿百年,疆土幅員千裏,寧州便是西北第一要隘,亦是蠻族入侵大楚的第一道防線,長寧軍世代駐守寧州,從六十多年前開始,連着三代長樂候皆為長寧軍統帥,自寧州回京,快馬也要半月,裴敬原的家書非邊關急報,只走尋常驿站送達,路上花了快十日功夫,因此算起來,收到家書時,裴敬原早已行至中途。
自收到家書之日起,裴婠便和元氏一般日盼夜盼,轉眼時節入十月,京城偏北,便早早下了第一場小雪,雖未積下,卻讓凜冬驟然而降,裴敬原便是踏着這第一場小雪回了京城。
得了消息,元氏帶着裴婠兄妹早早出城相迎,城外十裏長亭中,三人翹首以盼,直等到日頭西斜,方才在官道盡頭看到一行人快馬而來。
元氏和裴琰與裴敬原是隔了大半年未見,可裴婠和裴敬原卻是隔了一輩子,沒等到裴敬原近前,裴婠便已淚盈于睫。
裴敬原雖是不惑之年,可因樣貌俊毅,身量精幹,如今看起來不過三十來歲,又因久經沙場,整個人便如一柄砥砺烽火的□□一般威勢懾人,見妻子和一雙兒女殷殷相迎,一顆心早已軟下,将馬鞭往副将手中一扔大步近前。
“阿音——”
元氏閨名徽音,裴敬原一喚,先将元氏半攬懷中,而後才去看一雙兒女,裴琰恭恭敬敬對着父親行禮,裴婠卻紅着眸子切切望着裴敬原。
裴敬原心底一軟,将裴婠拉到身前,輕撫着她發頂,“婠婠長高了。”
“父親。”裴婠開口鼻音濃重,惹得元氏也眼角微濕,裴敬原鐵铮铮男兒,見着他們只有喜悅的,笑着安撫一番道,“還要入宮,只怕天黑之前才能回府,你們回去等我。”
元氏早知會有此一節,也不覺白跑,只替裴敬原理着衣襟,眼底柔情萬千,“好,那我們在家裏等你回來。”
裴敬原身後還帶着幾十将兵,此刻都在候着,便重重握一下元氏柔胰,翻身上馬,揚鞭而去,元氏望着裴敬原先走一步,待煙塵散去,方才帶着裴婠兄妹歸家。
上了馬車,見裴婠眼淚婆娑,元氏又笑她,“往年迎你父親也沒見你掉眼淚的,哪次不是歡歡喜喜跑上去讓你父親抱,今日倒是怎麽了?”
裴婠撒嬌一般摟着元氏只笑不語,心底千言萬語卻難說得。
裴敬原統領七萬長寧軍,放眼大楚朝堂,乃是兵權最重之侯爵,此番入京也因述職而歸,元氏一行回府便開始準備晚宴,待天色将黑之時,裴敬原終得回府。
時隔大半年才回京,京中較之年初已有大變,不僅如此,裴琰青州重傷而歸,又入了金吾衛,女兒早前也大病一場,晚膳時分,裴敬原便一一問過,待說起寧州防務,便道,“寧州早就下了大雪,凍雪時節,蠻族無路進犯,八月打了兩場,已耗了他們不少戰力,因此此番我可留至二三月再往寧州去,今日已和陛下提過。”
一聽裴敬原可留這般久,大家自是高興,說着說着,便說到了忠國公府上,裴敬原道,“他們府上出事,我在寧州便已知道了,青州民亂為大禍,說到底卻是從朝廷根上腐壞的,金吾衛要徹查也是應該,這一次是青州,下一次便可能是寧州、肅州,給青州百姓一個公道,也給其他人一個警醒,只是他們家晟兒剛好碰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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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裴敬原眸色一凜,“七月你母親來信我便知道他們家尋回了老三,救了琰兒,前陣子又聽說救了婠婠,我倒很是想見見他,看看是什麽樣的人物。”
提起蕭惕,元氏三人每個人都有話要說,元氏道,“真是不想在小門小戶養大的孩子,可見血統一說是真的,等你見到人就知道了,便是比咱們琰兒都要穩重些。”
裴琰抓了抓腦袋笑道,“母親便是再如何誇含章我都服氣,原本京中世家子弟還真沒有叫我這邊敬服的,可如今含章回來,卻教我不得不服輸,父親,含章武功極好,智謀更是卓絕,膽識更不必說了,救我之時一人入萬軍敵陣,後來入金吾衛,又在青州蕩平了匪寨,哎……總之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裴敬原面帶薄笑聽着,又看向裴婠,裴婠立刻道,“三叔待女兒亦極好,救了女兒不說,還對女兒頗為關懷,這點哥哥和母親也知道。”
元氏便道,“所以說這孩子難得呢,從前你不曾回來,如今你回來了,少不得也得出面謝謝人家,有時候我就想,那孩子怎不是咱們家的呢。”
裴敬原看了三人一圈,忽而問,“看來他如今與你們是極其熟稔了。”
裴琰忙道,“是的父親,說他是自家人都不為過。”
裴敬原把玩着酒盞,唇角牽起,“自然是應該,既然如此那我定是要見一見的了,忠國公府尚在亂中,明日,請他來家裏用飯吧。”
裴琰爽朗應下,裴敬原面上不着痕跡,心底卻已生出幾分思量,一個忽然出現的私生子,且不言來路分不分明,卻是有這樣的手段膽魄,短時間內身居高位不說,還讓自己家這三位如此看重贊嘆,他雖常年不在京中,不如那些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貍狡詐險惡,可他兵道長勝,又經歷了頗多風浪,到底有看透世情的銳利眼光,他不知道這位蕭家三公子如何,卻知道“世無完人,完人必假”八個字。
……
年末本就是各地官将回京述職之期,長樂候乃武将之首,甫一回京衆世家便都知道了,裴琰請蕭惕過府用飯,蕭惕似早有預料,這日下了值,便同裴琰一同到了長樂候府。
侯府中,裴婠正纏着裴敬原說寧州軍事,裴敬原被女兒纏的心軟極了,除了軍機要秘,裴婠想知道什麽,他便答什麽,而裴敬原初回府,與元氏已如膠似漆,這回府第二日,倒是被妻子和女兒繞了一整日,傍晚時分,忽聞裴琰和蕭惕一同回府。
第一次見蕭惕,裴敬原至正堂相後,沒多時,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進了正院院門,走在前的是裴琰,看着一襲麒麟服意氣飛揚的裴琰,裴敬原心底很是滿意,雖然昨夜元氏幾個将蕭惕誇上了天,可在裴敬原心中,他的兒子當得起京中世家子弟頭一份。
裴琰快走幾步,頓時,他身後的蕭惕露了出來,剎那間裴敬原的神色變了,若先前還對元氏幾人的贊嘆有些疑慮,可看到蕭惕那刻起,那些疑慮便都散了。
十八之齡便已身居高位不說,他竟有如韬光之劍般的氣氲,這才是極其難得的,想到兒子将太阿贈與蕭惕,裴敬原也想到了寶劍贈英雄幾字,蕭惕乃少年英雄,将來更是難以估量。
“父親,我把含章請回來了。”
蕭惕緩步進門,恭敬拱手,“拜見侯爺。”
裴敬原眼底的銳芒一閃而逝,起身之際已是一臉溫和,“快不必多禮。”親手扶了蕭惕手臂一把,觸手竟剛硬如鐵,這年輕的身骨,竟也仿佛被戰火狼煙淬煉過。
蕭惕直起身來,坦然的看着裴敬原,裴敬原笑道,“早就聽他母親提起你,今日才得見,果然是少年英傑,若不介懷,我也可稱你含章吧?”
蕭惕忙應下,裴敬原笑道,“含章,我常年駐守邊塞,府中多有疏漏,你救了琰兒和婠婠的事我都知道了,大恩如此,湧泉難籌,往後侯府上下皆不敢忘。”
蕭惕心知今日來是為何,謙辭脫口而出,又道,“我和毓之緣深,和夫人、小侄女亦然,侯爺不必挂在心上,我初至京城,毓之待我如至親,若非論恩義,倒是說不清了。”
裴琰待蕭惕厚道,自也是因他救命之恩,不論怎麽說,蕭惕的恩情都讓裴敬原頗為感激,見他年紀輕輕沉穩若定,人情練達,可通身卻又有迫人威儀,心底激賞亦生,攬了蕭惕請他落座,感懷一番,裴敬原便問起了金吾衛事物和忠國公府受牽累一事,蕭惕聽來,皆徐徐答之,言談之間不卑不亢,胸有丘壑,風儀氣度又讓裴敬原暗自驚訝。
見二人一來一往頗為和契,裴婠站在一旁很是欣慰,自家父親性情剛正,又常在戰場自有凜人之勢,整個京城的少年子弟要麽害怕父親,要麽纨绔不入父親之眼,能與父親這般侃侃而談的只怕唯蕭惕一人,裴婠心底暗暗生出幾分與有榮焉之樂。
晚宴時分,裴敬原與蕭惕推杯換盞,言語已從下午的淺淡上升至家國天下之上,蕭惕雖仍然對答來回,可言談之間卻有了疏漏不周之處,裴敬原暗自聽出,面上卻不點破,反因他思慮不周放下心來,蕭惕才十八歲,若膽魄韬略都與他一般,那可真是如妖似魔了。
想到忠國公府老大老二皆不成器,裴敬原頗有些嫉妒起蕭淳來,前十八年半分父親之責不曾盡到,臨了卻撿了一個這般現成的好兒子,真乃大福造化也。
夜宴之上賓主盡歡,裴敬原有裴琰和蕭惕作陪,竟是一醉方休,至後來蕭惕告辭,元氏忙着照顧醉意深重的父子兩,只有裴婠一人相送,而此刻的蕭惕也有些腳步踉跄了。
裴婠見蕭惕腳步虛浮,本想叫龍吟來扶,卻被蕭惕拒絕了,順着侯府游廊,他腳步和掠過中庭的夜風一樣緩,裴婠道,“父親今日是真的高興,三叔,父親很喜歡你。”
蕭惕笑道,“侯爺之名我早有耳聞,今日得見,果真叫小輩敬服。”
說着一個踉跄,裴婠連忙将他扶住,蕭惕身子一傾,不輕不重的靠在裴婠身上,裴婠鼻端盡是他身上的氣息,雖則酒氣頗重,混着草木藥香卻不刺鼻,她面頰微紅,只覺蕭惕身上熱燙的厲害,笑道,“三叔和父親可是同輩的。”
蕭惕垂眸看着裴婠,“那可不敢當,自要做長輩禮待。”
裴婠只以為他是自謙,便失笑搖頭不再分辨,待走到門口,裴婠一邊等小厮牽馬一邊道,“父親喜歡三叔,三叔若常來陪他說話,他必定極高興。”
蕭惕此時放站直了身子,雖有醉态,可雙眸仍然幽深如墨,聞言望着她道,“那你高興嗎?”
銀月高懸,清輝洩地,裴婠只覺心池一蕩,漣漪層疊漫開,心尖更生出絲絲縷縷的癢,然後喉嚨卻哽住似得,猶豫之間不知如何作答。
蕭惕卻忽的笑開,擡手在她發頂撫了撫,道了一聲“回去吧”便轉身出了府門,他背影似竹,腳步如風,翻身上馬的身手飒踏若飛星,哪裏還有半分醉态?在馬背上坐定,通身桀骜威儀,深深看她一眼,馬鞭一揚馳入了夜色中。
裴婠一顆心砰砰跳個不停,愣了半晌才轉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