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去醫院。”邵輝當機立斷。
“不要!”
一陣熱風呼啦啦而來。路邊銀杏招展,簌簌響地抖動葉片。這條主幹道很寬,碰上一天的倦怠時候,人不多,就沉默出一種格外窘迫的氛圍來。
“肯定……”邵清明這麽說,“肯定是這幾天吃壞了,肯定是……”
這種推斷很拙劣——邵輝忙得焦頭爛額的這段時間,正是邵清明最悠然自得的好日子,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吃喝全數家裏的飯菜。張媽做飯做了那麽多年,怎麽會莫名其妙做出問題?
“或者,或者是睡覺的時候着涼了……”邵清明一手扒在車門邊,漸漸急促地大口呼吸起來。較車內溫度更高的空氣湧入他的喉管鼻腔,也不知是一些想法還是什麽,他只覺一陣頭暈腦脹。
邵輝兩手捏死了方向盤,不言不語地轉過頭,盯住車窗外的泊油路地面。
“……爸爸?”過了幾分鐘,打破沉默的——小孩惺忪的聲音從後座響起。
邵清明一愣,邵輝已自然而然地回過頭,柔聲對剛剛蘇醒的邵牧道:“很快就要到家了,木木再睡會兒好不好?”
“嗯……”小家夥懵懂地點了點腦袋,半個身子窩在明媚酥軟的陽光裏,全然乖巧聽話的樣子。
今天的意外太多,木木和明明兩個體力都有些透支,一上車,長途颠簸颠簸就東歪西倒地睡了。現在孩子支聲了,邵清明猛然就意識到自己的失職。近來,身體的不适讓他對外界的敏銳度下降不少,又缺乏了對邵輝的危機意識,平時不分晝夜地半夢半醒着,雖終日在家,陪伴邵忞邵牧的時間倒是還少了,如果沒有邵輝,邵清明不知道孩子會不會因為他的失職而對他感到失望。
他回頭,邵牧正合眼咂巴嘴,胖手胖腳軟綿綿地,又向柔軟暖和的坐墊倒去。邵輝迅速伸手托住了邵牧的腦袋,防止小孩磕到門邊的硬板上。
“邵輝……”情不自禁地,邵清明開口喊了一聲。邵輝不動聲色掃視他一眼,不急不慢地将孩子安頓好,收回手來。
在即将确定的一件事上,邵輝再如何期盼,也會保留邵清明決定上最大的自由。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并非當下的覺得,而是他心裏确切明白的分量。
然而邵清明的話卻并非堅持,他只是迷茫地、惶恐地、想要尋求庇護又不知方向地再一次呼喚了邵輝的名字。邵輝不應他,他就又沉默了。
第一次懷孕的時候,是如何一番光景?
Advertisement
那都太沉了,邵清明從未在邵輝面前提起來。可今天他想說明白,開門見山地說明白。
“邵輝,你知道多少……”沉默之後,邵清明的聲音有些沙啞,“關于我的……”
他當然查過他,他動動腦筋就能猜到。
可是又查出了多少,了解了多少呢?
在過去的那段感情中,他們都是孤獨的兩個人、缺乏安全的兩個人,無私到,幾乎自私的兩個人。那時候的邵清明是有錯的,他不該自作主張地為兩個人的感情做決定,可是邵輝也不是無辜的——他太驕傲,以為自己可以獨當一面,這是邵輝必須承認的。這些過去的錯對在兩人心照不宣中揭過,卻不能鋪墊好如今的開始。他們還不夠坦誠,或者說,邵輝對他還不夠理解。
他不能理解,瞬間失去一切、失去自我的無望。
“我想過……涵意跟我說,打掉孩子的時候……我想過。”他的訴說很慢,即使這是邵輝查得到的舊事,他也盡量詳盡地補充小節,“在那之前,我、我有感覺……我不敢相信,直到我突然脫力出了意外,才發現是真的有了,當時我只是難過啊……我想怎麽會呢,怎麽可以呢……這個性別,這個時機,這麽個關頭,我一個人,連什麽去處都沒有……我不想要的,可涵意說,是兩個,明明和木木,他們是兩個很好的孩子……”
很好,很健康,很茁壯。
這世上有那麽多人,每天有那麽多新生那麽多逝去,生命是那麽一文不值,可又那麽可貴,損毀就不再有。
那時明明木木都快三個月大,通過聽診器,能聽見那麽有力的心跳。比他還有生機,有活力。
他狠不下心做劊子手。
“我不能找你……我會毀了你……我不能上學,我錯過了高考……”他一句句地說,邵輝一點點收捏方向盤,他們之前刻意避諱的、邵輝無法開口詢問的所有都變作無聲的控訴,不是在揭邵清明的痂,而是在割邵輝的心頭肉,他卻不得不聽下去,“我沒有辦法,我以為你也沒有……”
所以他才諷刺他,“只有你是對的”。明明兩個相愛的人,卻因不相信對方的實力而鬧笑話。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邵清明第一次将自己打開在邵輝面前,是痛苦的,也是正在痊愈的。
“我只不過……是喜歡你……那并不是說,我想要生孩子……”他的聲音有些不連貫,可邵輝很認真,就聽得很清楚,“現在…太突然了……我怕一閉眼,就是那時候的夢,沒有你、沒有家、沒有明明木木……只有我一個人在醫院……只有我一個……”
深層的焦慮和惶恐,本質就是一種難言的寂寞。當一個人被抛棄的時候,對孤獨的他來說,病魔是無孔不入的。
他那麽怕病房,那麽怕下雨天。
那麽怕一個人,那麽怕四顧無援。
強烈的力度落在他微微顫抖的肩頭,邵輝将他掰過身,粗魯地吻上他的唇。邵清明驚詫了一瞬,下一秒,眼淚簌簌地打濕臉頰。
“我在呢,我在呢……”邵輝呢喃道:“你這樣,我怎麽放得下你。”
……
“七周,孩子有些營養不足。”醫生遞來幾張拭手巾,收起探頭,讓邵清明擦掉身上的耦合劑,“要吃點葉酸……邵輝,扶一下。”
被傳喚的人從門邊匆匆進來,為床上躺好的邵清明搭把手。屏幕正對他們,畫面定格在黑黑白白的單調裏,正中央有個豌豆大的團子,形狀奇怪。醫生見邵輝呆住,好笑地告訴他哪裏應該是頭,哪裏應該是腳。
“四肢還沒發育好,心跳也很弱,不過用不了多久,就會長大了。”醫生收回指示的手,有點想将此情此景拍下來。平日目睹了太多初為父母的人的形色,第一次見好友邵輝也這個樣子,感覺很是新奇,“清明的子宮比較小,這次孩子着位較前,可能會辛苦些。到後期,還會有不能彎腰仰卧、腿部無力、大腦貧血的現象,邵輝你多留心。”
“嗯……”聽見這些,男人才倉促回神,完全将邵清明扶起來,“飲食呢?他是不是太瘦了?”
一米七五,才剛剛六十公斤,要不是這段時間在家休養了,怕是六十公斤都沒有。
“搞半天你還知道他瘦啊?你們知道這樣對自己對孩子都不好啊?我以為您兩位不知道呢?”醫生翻了個白眼,擡起病例氣急敗壞往桌上拍了一下。他自知道邵清明懷孕時就冷了一張臉,現終于爆發出來,“人家生娃都備孕,你倆倒好,天天搞意外,我上次都跟你們說了你們第一胎對子宮的催熟效果很大,你們這次又完全沒準備地懷孕,有多危險你們知道不?啊?!”
這會兒是沒啥,啥都還好,要一不注意有了個啥,輕則血崩,重則喪命,這兩人到底有沒有點腦子啊?
“是那次……那次在酒店……”邵清明坐在床邊,一手捏住衣角,“我們沒想過……後來也沒在意……”那時候只顧吵架去了,誰有想過避孕的問題。
“不是你的錯。”邵輝上前一步,将人攬在懷裏,又問道:“那他現在需要靜養嗎?”
“等會去做個檢查,”醫生快速地拿出筆開單,“現在先挂點水,要是運氣好,注意點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