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邵輝猶豫了片刻。
旁邊也坐了人,電推剪運作的嗡嗡聲,從幾步之遙的地方,壓向他耳膜。很吵,他想。
這是北開大道仁泰路298號——一家私人會所。距離醫院不過十分鐘車程,服務周到,會員很少。他剛回國那陣,随秦好來這裏辦事,對此地有三分熟悉。一路開過來,他揣了一荷包碎片,鬼使神差就進了這裏,說要剪頭發。
理發的小哥還驚嘆地對他說,這年頭留長發的男人還是頭回親眼看見,顏值高,什麽發型都是好看的——自然是挑恭維的話來說了。他一笑而過。
“算了。”他禮貌地笑了笑,偏頭避開刀鋒,“吹幹吧,不剪了。”
小哥一愣,懵逼臉點點頭,放下就要動作的剪刀,将一旁的電吹風啓動,老老實實為客人吹頭發。
長發在風中揚起,小哥一手攏住,試探道:“先生是心情不好嗎?”
“不是。”邵輝從鏡子裏看他,微笑道:“我看起來不順心嗎?”
“嗯。”那小哥耿直地看回來,有理有據道:“您剛才,在走神。”頓了頓,覺得有些冒犯,也玩笑起來,“長發剪短的人,一般是有大事發生,感情上的、事業上的,都有。您不像是在想工作啊。”
“你還挺敏銳的?生活裏哪有那些矯情,一時興起來剪頭發的人,不少見吧?”
“那不一樣,”小哥撓撓頭,換了手握吹風機,“一時興起的,常常是剪一點,再剪一點,剪很多次才剪短的。客人我見得多了,這我可明白……”
邵輝輕聲笑了,不置可否。
“我看您也不是标新立異的人,留頭發肯定是留個念想什麽的,要我說,您也別太重視這事。不少小姑娘來我這弄頭發,長的剪短的,直的燙卷的,告別過去告別窘迫全新開始,就圖個那什麽…儀式感是吧?放不放手這事,關鍵靠自個,弄明白了,該放手的時候自然會放——”他碎碎叨叨,講到這,發尾已然全幹了。發梢的斷口,是過去邵清明留下的。邵輝說不上自己是舍得舍不得。
在英國,太多次被別人叫去剪發,都推拒了,理由千篇一律——太忙、趕作業、懶得打理短發,好在他不女氣,長發短發都各有千秋。後來也就好像真心無所謂,周遭的眼光,他向來不在意太多。
可聽見那句“多謝”,看見那些碎片,他不知道是怎麽了,就鬼使神差地,想以剪發來宣洩心中的煩躁和惱火。他無力過、妥協過,以為自己可以放手過,一朝面對面,心中只剩下渴求和克制的撕扯。
他多盡力,才能在邵清明靠向錢平舟時,一臉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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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清明不知道。就像邵清明不知道,高二高三,他為了準備對抗父母,做了多少嘗試和積累。又是如何,在即将畢業,即将迎來曙光時功虧一篑。
熱烘烘的風撲在他冷淡的臉上。鏡子裏的人,早就成熟到喜怒不形于色的程度。
手機在手心振動,他接起,是助理的電話。
“邵總,您之前要的資料都發您郵箱了,還有一些,在等林書記那邊傳過來就可以了。”
“嗯,林書記那邊的飯局,安排在一周後吧,不是說今年省廳中标的那個公司要圖嗎?”
“哦您是說肖總?那我就着手和林書記他們聯系了?”
“嗯。”邵輝低低應了一聲,“就這樣吧,提前一天通知我。”
……
邵清明出院後第一天,王涵意開車從家裏拖了幾床被褥,十分大方不容分說地在邵清明家打起了地鋪,防火、防盜、防生病、防邵輝。
邵清明哭笑不得。
他對生病的事情,印象淺薄。醫生說,病情是從孩子生病的時候開始惡化的,在此之前自我安慰還算奏效。只是為人父母的,都逃不過含辛茹苦的桑梓之情。因為太過擔憂孩子而自責愧疚,加之環境的催動,精神混亂也是人之常情。何況他本來,就是帶病之身。
從醫院出來,邵清明笑得很平和。針對性的治療讓他穩定很多。只是心病這東西,不如身病易消,陸陸續續看了這麽些年,也常在浮浮沉沉中跌宕,住個院也算不得什麽了。
不過王涵意還是憂心忡忡地在他家賴了三天。平時忙得腳不沾地、三過家門而不入、學業事業兩把抓的女強人,城東城西日夜奔忙為他陪床,還弄得他有些過意不去。
邵清明沒告訴王涵意,他周三又要上酒桌——那姑娘總顧念他身體不好,往常就不喜歡他這工作,病體初愈,她更不得讓他随心所欲瞎來。
日子也就這麽糊弄至周三。昨晚和王涵意通話的時候,他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騙人,說他就在家裏本本份份呆,等王涵意找好外省的落腳處,就舉家搬遷過去。
周三,沁升大酒店,三樓大包廂“月色”。
說起本市名風味,西廂月樓和沁升,可謂是不分軒轾。名氣從本市本省輻射全國,幾乎旗鼓相當。非要比較起來,西廂月樓是仿環山抱水的祥瑞古樓,菜品多偏京味,追求自古以來達官貴人喜好的場面,傳承多融彙少,耀的就是古舊的老氣;而沁升,相對也就樸實很多,是當地十幾年的老口碑,年年換菜單,多中西搭配的菜品,以用料新鮮實在,口味鮮嫩爽滑聞名。
大魚大肉的東西吃得多了,生意人就愛來沁升解解膩,點上些海味和青菜,小酌小飲,在現代化的大色塊裝修風格中也能有幾分風雅。
今日主場是肖成。
前兩月,肖成拿下了省廳公共建築的标案。設計圖卻遲遲找不定好的人選,一來要價格實惠壓成本,二來要合政府的要求,選來選去,機會最好還是找政府裏的人送。他合計合計,幹脆找上林書記幫忙,正好林書記說以前多次合作的設計公司的老板回國了,他私下打點了下,不久就收到對方同意會面的喜訊。
為了這個案子,肖成前前後後忙了快一年,可謂是機不可失,成敗在此一舉。除了叫邵清明過來,他還叫上了兩個年輕女孩。邵清明看見她們的時候,臉色有些顯而易見的難看。
“清明不好意思啊,”肖成趁林書記和對方老板都未來時小聲對邵清明傳達歉意,“待會吃完飯,你想走就走,我這也是迫不得已。”
邵清明看看肖成,又飛速掃了對面兩個風塵氣的女孩一眼,才擠了個笑:“嗯。沒關系。”
聽他這話後,肖成明顯松了口氣。
這個老板——邵清明知道,性格很懦弱,總是随波逐流。這般無骨氣的,在大環境下,本不是精于賄賂的人也不得不低頭,別說肖成打拼十幾年,也才是個不大不小的老板,對私下那些惡心事,再不喜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能做到如今這般,只往別人身邊塞人,而不左擁右抱已實屬不易。雖然将他和那種女人擺在同一階位太失禮,但在外應酬人人都有難處,邵清明想着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他抿了兩口茶水,林書記就推門進來,看見邵清明就喜笑顏開地打招呼。他們一次,在邵清明感官上,林書記是個油膩的政客,嘴裏常常是自吹自擂、大展宏圖的空話。這種人不少見,也确确實實很不讨喜。
可邵清明還是笑了笑,說了句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啊清明——”林書記很随便地在肖成和邵清明之間的空位坐下,将杯子往邵清明那側推了推,示意他斟酒。
肖成也在林書記一旁笑個不停,見林書記慢吞吞脫了外套,挺了肚子就往邵清明身邊靠,別有用意道:“林書記,您上坐,上坐,特意為您留了位。”他兩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表情很客氣,卻是想把林書記往那兩女孩中間引。
“诶,不用換了,”林書記擡頭往那看了看,眼中興致缺缺,正好邵清明遞了酒杯,被他一把握上,就着邵清明細瘦的白玉指喝完一口,“我就在這與你們多敘敘舊,那齊人之福,留那大老板享受去咯。”
“好好好,您喝酒。”肖成唯命是從,拿了酒又為林書記滿上。
而厚嘴皮子咂巴酒的林書記卻滿臉肥肉地向邵清明身上打量。那老鼠般的小眼睛裏閃爍的光黏在邵清明身上,就像一塊甩也甩不掉的肥肉,不免讓人心生惡寒。
“這次的老板哪,是個大人物喲,可不得了——”林書記視奸完畢,肩膀一塌臂一招,人幾乎躺在邵清明身上,那手還蹭在人腰後臀上的位段,就開始鬼話連篇,“幾次拿了省局裏的标哦,那老總面都不露一下,也就是我,能幫你把人請過來……”
肖成點頭哈腰、感恩戴德,一說完又要敬酒:“這次的事情多虧了您,要不是您出手,我都不知道要怎麽辦了,真是江湖救急啊。林書記,我這杯敬您!”
“不不不,”林書記微微不耐煩地推開他,将空酒杯又往邵清明手裏送,比起初次見邵清明,更多了仗勢欺人的意味,“清明來倒,我就喜歡清明的,清明這酒啊,比別人的香……”
“林書記說笑了,”邵清明平靜地笑了笑,腰杆挺得筆直,“您多喝兩杯。”
“好好好,美人說喝我就喝!”那一身肥肉顫了顫,咕咚咕咚兩聲,一杯白酒就被林書記灌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