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頂頭的挂水袋晃了晃,床角的被子被蜷起的手掌攥牢,醫院裏很安靜,病房區正是午休時間,陰雨已然停下,莺燕躍上樹梢。
只是王涵意單方面的講話。他甚至不算在聽。
“兩性畸形,外部催動型再發育,前列腺生長阻斷,子宮——健全。”
“哦,還有,雙胞胎。”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和他上床的?”
小姑娘顫抖着将櫃面上擱着的病歷拿起,最終還是忍不下心将那東西拍在他頭上。
這太荒誕了——兄弟,情人,現在他們又多了新的身份:他們是兩個鮮活健康生命的父母,他們背負着養育兩個孩子的責任,可他們都是男性,不可能建立穩定平常的家庭,更可笑的是,他們都只是剛剛成年而已。
高一的時候,這兩人還是兩個争鋒相對的鬥士,狹路相逢的時候不是大吵大鬧就是冷嘲熱諷,好像誰都瞧不起誰。而就在所有人都不察的時候,他們攪在了一起,在背德的錯誤裏淪陷至深,相互糾纏,終于一個傷了另一個,被傷的那個人就舔着傷口離開。
人生的際遇偏偏不公,老師家長同學的圈子裏,邵輝高飛的喜訊早就傳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邵清明呢,不僅要替真正逼走邵輝的兩個大人背鍋,從安穩的生活裏退場,如今,還要像女人一樣懷一個孩子。
他才十八歲而已。
開什麽玩笑?他那麽好的人,他那麽好……他是她曾經那麽喜歡過的人啊!她曾經珍視、憧憬、向往的那樣好的男孩子,憑什麽就要被命運這樣苛待呢?
“打掉……”王涵意看着眼前垂直頭默默不語的人,下了最後通牒,“邵清明,你不能生下他。”
遞到邵清明眼前的,是一份流産手術知情書。
“我可以替你出手術的錢,後續的子宮摘除手術也可以幫你負擔,”王涵意堅定道:“你外部的性征與其他人無二,醫生說手術會簡單很多,現在這方面的技術很成熟,手術危險很小。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幫你。”
話畢,邵清明終于擡頭看向他,眼眶也是充血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他不擦,只死死盯着王涵意,瞳孔裏痛苦的情愫不遮不掩,觸目心驚。
“你相信我,”王涵意也哽咽了,将那文件往他懷裏塞,“你想想你才多大,你不到法定婚齡,拿不到準生證,即使你将孩子生下來,戶口怎麽辦?就算你辦得了戶口,你又哪有時間撫養一個嬰兒?你不要忘了,九月份A大就開學了,你難道要為了一個前男友的孩子,放棄你苦讀十二年得來的前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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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眼,避開他如同質問的凝視,狠心道:“邵清明,你不要幼稚了。”
她瞥見那人修長的指節撫上小腹,柔愛之情溢于言表。
早就該知道的,邵清明的好看都有女孩子的影子——175的身高,纖秀高挑的骨骼,柔緩的面部線條和精巧的眉目樣貌,除了聲線和步态,怎麽看都是嬌麗美人那一款。
也不是說男生女相,就是我見猶憐,惹人心醉的美。別有隽永餘味。
“涵意……”良久的沉默後,她聽見他喚她,聲音軟軟的,有了求饒的無力感,“涵意,你幫我吧,涵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你一定有辦法,你說的問題,你都有辦法。”他眼神空空的,神情呆呆的,一句句近乎喃喃,“我要保這個孩子,只是七個月,你幫我七個月,我不會再麻煩你……”
“你在胡說什麽啊!”王涵意覺得自己快被他逼瘋,“七個月也到明年了!你是不是瘋了你,你的大學呢?你的理想呢?你非要把自己一輩子都毀了麽?A大呢?!你還上不上A大了?”
“我上不了了!”他似乎受了什麽刺激,陡然憋出一聲尖銳的哀鳴,又失神似地恢複了小聲,“我上不了了,考英語之前我吃不下東西,後來暈在賓館裏……”
因為孕吐和低血糖,他暈在賓館裏,他錯過了最後一場考試,他的英語是零分,他永遠,永遠都上不了A大了。
……
黃昏過盡,病房裏一下子敞亮,天花板上嵌的排燈一條條挨着亮起,默在昏暗裏的兩個人皆是一震,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他們居然對坐了整個傍晚。
悶雨的華城,只有灰蒙蒙的穹空和低矮矮的路人,護士不知什麽時候來過,輸液針頭已經被拿走,可那人還在魂不守舍地壓傷口,壓也沒壓好,棉花上洇開大片血液,凝固成磚紅。
此情此景讓王涵意惱火得很,伸手過去掰他,看見血還是止住了,才稍稍放下心來。
“你硬是要生,我可以幫你,但你要有個房子,還要辦領養。”她頓了頓,心氣難平,恨恨道:“你的年齡也要改,中間打通關節的錢不會少,就算你房子貸款,五十萬也要有,你拿不拿得出來?”
她字字句句說得中肯,這裏頭蘊着的彎彎道道世情曲折全然不能讓邵清明的心情松懈半分。他知道王涵意家裏也是商政世家,平日裏見多識廣,點出的問題也都是他不曾想不到的,往後的日子有多難多苦,他如今才懵懂地認識到。
便也因為如此,王涵意才會懇切地勸他打掉。一個小小的流産手術不需要日後如此大的犧牲,對于他苦困的生活,兩個孩子的存在确實就是累贅,現如今養着孩子還能輕松愉悅的父母,不是有錢有權有勢,就是養而不教毫無責任心之人。
這幾句話,以退為進,還是在逼邵清明妥協,雖然手段不恥,但好過讓他執迷不悟下去。
她一開始是想聯系邵輝的,所以一看就邵清明醒過來就拿着手機嚷嚷。邵清明懷孕的事情鬧了她個措手不及,也同時将身邊的宋銘吓了一跳。後來她打發男朋友到超市去買些吃喝的東西,獨自一人在病房裏守着昏迷過去的人心亂如麻,她第一反應就是把邵輝叫過來指責一通,然後趕緊将人弄去打胎。她早就對他們分手的事情有所積郁,在現今駭人的事實面前,她對邵輝的愠怒又攀上新的頂峰。
可邵清明警惕得讓人無可奈何,他不肯稀裏糊塗就找邵輝過來,王涵意自己也束手無策,本想開門見山告訴他之後讓他同意,哪知道這人就一言不發,那股子犟勁氣得她又惡惡罵了一通。
好了,罵也罵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再該聽話了吧?
她眼睜睜看着邵清明擺了擺頭。
“我拿得出來,”邵清明認真看着她,護着肚子的手收得死緊,“涵意,誰都不能讓我拿掉我的孩子。”
六月的陰雨天,好像突然就入了秋。
真冷啊。他默默嘆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