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七月石榴花開,嬰兒巴掌大小的幾朵迎街招搖,橘黃的花瓣膩如軟布,好看也好摸。三點一刻邵清明領着王斯從一排排藍頂居民樓鑽到路邊的時候,兩個人都忍不住手欠地摘了兩朵。
“诶——”一旁的環衛工氣急敗壞嚷了聲,孩子氣的倆人腳底生風地走遠。
拐過街角,馬路牙子裏面停着輛大卡車,是兜售石榴的小販——三十歲模樣,蹲在個矮矮的折疊釣魚凳上抽煙。他身後那灰撲撲的卡車上載滿了大顆的石榴,遮光的舊帆布掀開了一半,等城管一來,拉下就能跑。
小丫頭拽着自家家教,笑嘻嘻過去問價——“一顆五塊。”小販懶散得擡手往身後的價牌上叩了叩,嘴唇叼了煙去扯旁邊挂着的塑料袋,含糊道:“要幾個啊?”
“酸酸甜甜的。”自覺在一邊展示的地方掰了幾顆嘗味的王斯點了點頭,轉過身眼巴巴望他。
邵清明就掏口袋,說:“拿四個吧。”
這是他近期和王斯相處的常态。天真開朗的小姑娘,很奇異地讓他有種踏實的生活感覺。
家長裏短,柴米油鹽。
好像一輩子都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從醫院回來之後王涵意就忙了起來,連帶着宋銘也不見人影。兩家都是有不少人脈通路的家庭,王涵意幫邵清明想的主意也少不了宋銘的助力,真正偷閑的倒是邵清明本人,只需乖乖聽話簽王涵意拿來讓他簽的文件就好。這兩個月裏他又搬了家,地段更偏僻房間更狹小,租金卻硬是少了一半,省下的錢可供他買孕期必需的營養品,如此,孩子也成長得十分健康。
那是兩個很乖的孩子,快五個月了也不鬧騰,且因着床位靠後,肚子也不是大得駭人。只是邵清明一直食欲不振,狀态不佳,瘦削的形骸仿若支離,再頂了那圓潤微凸的肚子,很有些不協調的樣子——只有穿上寬松誇張的衣服修飾,才不會惹人眼量。
如此,他也很少很少上街上走了。
不過今日是王斯最後一天課,轉眼八月将至,她班主任在外辦的補習班也要開講。而兩個月相處下來,兩人感情已然十分深厚,平常上完課他們總是要一起在路邊逛逛的,最後一天自然也不例外。他答應小丫頭到一間新開的很有名的餐館去吃飯,并且請客,預祝她在補習班開班考試中取得理想的成績。
于是他們拎着裝好四個石榴的塑料袋走進的那間中檔歐餐廳,你一言我一語地點了菜,閑話家常。
十四五歲的花季女孩始終元氣滿滿,又因家境富裕成長環境寬松的緣故,懂得很多人情世故,眼界高知識面廣,和年齡大些的邵清明講話也不顯幼稚。王斯是個從長相打扮到心性境界都較早熟的姑娘,他坐在她身邊吃飯,時不時被她逗得笑起來,眼梢微微挑起的時候,那眼下令人心疼的青黑好像就少了存在感。
“我還是很想去印度玩玩的,”王斯抿下一口芒果飲料,又說道:“還有中東——一直向西邊走,走到最後一個苦難侵襲的國家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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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歷史文化積澱很深的地域啊,”邵清明道:“高中想念文?你似乎對文科更偏向些。”
“不啊,我更想念理。”
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歷史文化的東西都是靠多看多玩多見識來悟的,教材比課堂更重要——而且文化大都是主觀的,用來考試的話,容易僵化思維。”
“嗯。”邵清明低低應聲,“那也是。”
“哥哥你不也是理科生嗎,我不覺得你政史地很差啊。”王斯輕輕擡腳踹他小腿,笑得春風滿面。
又聊了幾句,口袋裏電話響起。他随意接聽,那頭的人不說話,只有他自己輕輕的應聲和餐廳優雅的爵士樂乘信號傳過去。
“喂?”他又應一聲,這時王斯也歪頭看過來,他挑眉,起身走出餐廳外。
再拿開手機,才看見是邵輝打來的。
盛夏室內的冷氣開得十分低,驟然從低溫的室內走到街上,撲面而來的熱浪激得他皮膚發麻。不敢挂斷那人的電話,也不敢多說什麽,他下意識摸上自己軟軟的肚子,忍着心底翻湧而來的委屈找了個陰影處站着。
這個人,不見不念不想,也是要讓他難過的。
“清明。”
男人的聲音低啞,在電話裏有些失真,他試圖回憶從前那熟悉的腔調,卻意外地想不起來。說不上是驚訝還是懊喪的情緒漸漸充滿了他的胸腔,他不由得習慣性地在心裏自言自語:“寶寶啊,爸爸已經快不記得他了,你們會不會怪我呢……怎麽辦,我好難過啊……”
好難過啊,好想挂斷男人的電話,将手機扔得遠遠的,再懦弱地放聲哭一場。
“你……”那頭的人話語間淨是遲疑,“你們夏令營,不在本市對嗎?”
邵清明一愣,咬唇小聲應道:“嗯。”想了想,怕男人不信,又道:“我現在在海濱。”
“海濱……嗎?”
“嗯,有什麽事?”
邵輝輕笑一聲,頓了頓,朗聲回答:“就是問問你。”
“那挂了。”
“清明……”那人又喚住他,他拿着電話的手也緊了緊:“清明……”
一個人等着一個人,可他們好像都不願說話。
“我到底是你的什麽呢?”電話裏的聲音和現實裏的聲音重合,邵清明慌張轉身往後望,一眼就看見那人站在幾步以外,笑容依舊,身量依舊,發微長,眸如刀。
往來行人,是他們身後的背景板。可這一出戲,又有哪個演員甘願開口……
哦,今日這場戲,只有他一個人是演員。
他一動不動,看着那男人冷笑着挂斷電話,轉身就走。那身影一步步遠了,遠到喧鬧長路的遙遙盡頭,最終成為一個再也看不見的盲點。
王斯跑到他身邊扯他衣角,明眸杏眼瞪得大大的,他才似有所覺地偏了偏頭。
商街透明玻璃上映着他畸形可笑的身體,形容憔悴面色晦暗,呆呆愣愣的,如冤鬼般吓人。
過路人好奇地打量他,那人卻看也不多看他一眼。
為什麽……不問問他怎麽瘦了呢……
王斯撐開傘,幫他遮住一點點斜過來的太陽,他站在傘下回撥那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