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盛夏臺風登陸,東部地區洪澇河汛滔滔而來,各個街道路口積水嚴重。從城市酒店到王朝意家的公交一路走走停停,窗外雨聲淅淅瀝瀝,車窗四面封閉。廂內摩肩擦踵張袂成陰,過道站立的乘客拎着包抓着杆提着傘,一個個如同涸轍之鲋向空曠的上空張着口鼻,貪婪得捕獲偶爾流動的稀薄氧氣。
這是高考結束後的第一個星期,雨季悄然來臨。
作為衆多乘客裏的兩員年輕人,邵清明和王涵意只找了個小角落站定。兩人體格都算不上不壯碩,上車時又淋了雨,顯得可憐很多,一些打扮整齊的上班族不願意靠他們太近,倒騰了兩腳站穩當的空間,而饒是如此,在駛過兩站上了橋之後,邵清明有緊迫的窒息感。
伴随而來的,是四肢發軟,精神恍惚,兩眼發黑而脊柱酸麻。
王涵意率先站在他前面,捉住他顫抖的左手,一摸都是虛汗,潮冷入骨,吓得人心驚。
“還好嗎?下一站我們就下車歇會,再忍兩分鐘。”
“…不用了,”邵清明輕輕擺頭,喘息道:“我就是暈車。”
“只是暈車嗎?心髒怎麽樣?你又開始抖了。”
她一句話未收住聲,旁邊聽了牆角的幾個人又退開幾步,滿臉都是高高挂起不知不問的表情,于是她只好又壓低嗓音,一邊責怪着一邊伸手到挎包裏掏水。
“我說你就讓王斯到你家上課多好啊,你從你家搭車過來要四十多分鐘,找出租車人家還一周四天限號上橋,麻煩不死你。”說到這裏,她扭開了瓶蓋,往前一遞,道:“喏,喝口水。”
邵清明接過水,小聲道了句謝謝。
五月份從宿舍跑出來之後邵清明就在賓館一直住到高考,後來又搬進王涵意幫她租的小間,期間邵輝都不曾聯系他。他知道邵輝還在拖時間,索性就溜回家幾次,将屋裏的東西陸陸續續搬運走,一點點給邵輝施壓。而在各種機緣巧合或者人為幹預之下,他一次都未被邵輝逮着,也勉強算是一種運氣好。
運氣好啊——他輕笑,鼻腔裏冒出虛弱的氣聲。
是挺好的。還有吃還有穿,還有房子住還有工作做,有王涵意願意把自己看作朋友,有她和宋銘幫襯讨生活,也許——也許肚子裏還有個小東西,他不确定那是否存在,也不确定那是否不存在。
就算他是瘋子吧。
很多話都不能說,比如他高考砸了,A大真不考了,邵輝走的那天他都不會再見他,九月開學的時候他不會到任何地方報到……在王朝意拿那些她以為他還擁有的東西安慰他時,邵清明已經擅長無所謂地笑,在心裏感嘆一句那真好啊,然後告訴自己擁有的依舊不少。
Advertisement
今天他是到王涵意叔叔家做家教的,需要輔導的孩子叫王斯,是個小姑娘,據說性格挺乖的,就是不怎麽開竅,如今升初三了,暑假想找人教一教英語和數學,因此工作算得上很輕松。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邵清明仗着王涵意和王斯的這麽層親戚情分,很順理成章地就獲得了這個機會,他和王叔叔商量好試講一回,如果王斯覺得可以就繼續講下去,到八月份王斯班裏的補習開始為止,報酬豐厚,還管中午一餐飯。
他自然很滿意這樣善良的安排。
只要周六周日從早上十點照顧小姑娘到下午三點就有八百塊進賬,晚上他再到樓下幫書店老板看兩小時的店,一個月又有五百收入,除去必要的生活花銷這兩個月就有七千存款,加上他本有的六萬三,整整好七萬人民幣。
七萬塊,七萬塊能做什麽呢?
一手下意識摸了摸肚子,隔着衣料,掌下的肉軟乎乎的,微微鼓了一點點,除了他誰也看不出來。起初他以為自己只是胖了,可前幾天翻出的高二的上衣穿在身上卻顯得很空,竟是瘦了許多,只有肚子是大的,脫了衣服站在鏡子前更是顯眼——那一刻他就有了這般大膽的猜想,他想起之前邵輝情動時在他耳邊說的那種不一樣,想起兩人歡愛時體內被侵入灌滿的違和感,想起盧馨澤跟他說的身體特殊……為什麽不直說他先心病呢?難道他真的有什麽特殊器官?真的……可以懷孕的嗎?!
剛開始是慌的,慌得他獨自縮在床腳默不作聲地流眼淚,怕那成真,又怕那不成真,慌張又是呼吸不暢又是手腳顫抖。後來卻漸漸穩定了,意識到一個人心悸也無用,反而理智起來。
他是打算再等等看,再等等看,等時間,來告訴他終局。
……
王涵意叔叔家都是很和善的人。
因為是大姑娘上轎頭一次,王涵意特意領着人提前到達她叔叔家門口,緊接着就受到了嬸嬸許霄的熱烈歡迎。一早上又是問候家長裏短又是布置點心飲料,硬是從九點半拖到快十一點,邵清明才總算見到他将要輔導近兩個月的小姑娘——王斯也是個樂呵呵的孩子,模樣俏麗乖巧可人,說笑間可見豐足生活的倒影。
他很喜歡和這樣的孩子相處,教導初中的知識對他而言并不難,他們講幾句再引申點別的,趣聞教材一同讨論,氣氛也十分融睦。
時間就過得飛快。上午解了十幾道幾何題,下午做做英語閱讀理解,期間還答了些物理化學題。
三點鐘,王涵意準時來接他,身邊還跟着男朋友。
“上完啦?”王涵意從口袋裏翻出個蔥油餅,一邊遞向他一邊招呼王斯,“思思!你姐夫晚上請吃腸粉,去不去?”
“去去去!”小姑娘追到門口笑嘻嘻,看了眼邵清明又故作為難:“可是邵哥哥給我留了作業,我寫不完诶……”
“邵老師也和我們一起去,要不你在路上賄賂賄賂他,指不定他開心了,不要你寫了。”
說是那麽一說,玩慣了的孩子哪有不去的場子,兩姐妹一邊鬧着一邊穿鞋,嘻嘻哈哈歡顏笑語。
一旁宋銘背着個雙肩包,插着口袋站着等,打扮已經有些張揚,和以往很不一樣。
見同樣背着包的邵清明靠牆站着,他主動開腔:“前兩天你們班聚會,你怎麽不去?”
态度還挺自然。
邵清明卻覺得奇怪,表面平靜道:“忙了,抽不出時間。”
“哦。”宋銘一臉欲言又止。
隔了一會,兩姑娘收拾好,風風火火拉着下了樓,手挽手走在前邊的時候,邵清明還是憋不住,好奇問了句:“我們班聚會,你怎麽知道?”
宋銘抿了抿唇,向他投去複雜的一眼。
都不說話。
幾人走到大馬路上,慢悠悠往地鐵站拐的時候,宋銘才停了停腳,見着他們和王涵意她們的距離又拉大了些,才猶豫道:“邵輝問的。”見邵清明顫了顫眼睑,才又說下去:“你們……是在一起的吧?你不見他,他挺急的。”
“之前520的時候,你們吵架了嘛,”身為異性戀的宋銘也不知如何措辭才好,對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說不上反對卻也難接受,吞吞吐吐講這樣的話,多是出于對邵輝的朋友情誼而已,是故說話時很慌張:“我…我不是歧視你們啊……就是,想告訴你個事,你們吵架那天我碰見阿輝了,他手裏提着個蛋糕,挺開心的還……”
“不惡心嗎?”邵清明垂了頭,聲音也不穩,腳步卻機械似的邁個不停,“涵意跟你講的?同性戀…還有……兄弟這些?”
“不是,”宋銘苦惱地摸了摸鼻子,追在他旁邊走,“我猜的,這種事都是秘密吧,涵意不會跟我說的。”
又嘆了口氣:“之前猜到的時候挺驚訝的,就是……很驚訝,你別多想。”就是不說理解。
不是驚世駭俗的醜聞,但同性戀,現世裏如何也算不上擺得了排面的好事。不過是因為喜歡的人和別人的認同有所區別,所以那份喜歡,也好像因此有了臭味和缺口。
明明不是錯,卻永遠得不到認同的紅勾。有些人生答案,那樣蒼白無彩。
王涵意之前的眼神和宋銘幾無區別。那所學校裏幾乎都是高幹家庭子女,正統出身,一生所受教育中規中矩,所以王涵意和宋銘都不例外,就是邵清明自己也不例外——他除了家世同別人有不同,思想道德上和他們又前衛得了多少。
和弟弟在一起的很多時候,他都在譴責自己,罵自己騷,罵自己賤,居然能把弟弟拐到床上去,枉知羞辱廉恥。
太髒了……離開才是對的。
地鐵口風雨飄飄,烏雲壓頂,暴雨将至未至。他穿着早上走濕又幹的鞋,只覺寒意從腳踝輻射到膝蓋,冷痛感密密麻麻爬到心裏。
呼吸又漸漸失去節奏的時候,口袋裏的電話,突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