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距離高考還有兩個多月的星期三,邵清明被班主任點名到辦公室訓話,原因很簡單——成績下滑,上課睡覺。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惡性循環。
周一到校的時候他作業還未做完,踩着早讀鈴聲進班的時候被年級主任好一陣盯,後來成績排名又下降了七名,各個老師都開始時刻注意着他的作息情況。可他實在是睡不好,日日夜夜地做夢,就是和邵輝同宿也不頂用。蓋因如此,他最近又嗜睡了些,有時候午休不夠睡,下午第一節課都叫不醒。
晝夜艱難,邵清明卻還胖了些。雖然骨架依舊瘦削,但四肢和腰腹的觸感已經有點軟和,照邵輝的意見,是抱得更順手了。
回班的路上不自覺走了遠路,刻意從藝術班門口路過的時候,邵清明看見邵輝坐在最後一排在做試卷,身影俊拔,矚目非常。他知道那是物理化的卷題,是邵輝特意照他的輔導資料買的。即使藝術生的文化課統一選文科,邵輝依舊在固執地自學理科教材,多少人誇他年少奮進求知若渴,可邵輝真的為了什麽,邵清明哪裏不心知肚明呢?
從前只道邵輝天資聰穎,樣樣頂尖,都是上天賞飯吃。可家裏那些用紙箱子裝的課本,那些累起來幾尺厚的書牆,那些邵清明不知道的挑燈苦讀的宵晚——都不是作假的,都是真實貼切令人望而驚嘆的。一個表面不聽講不做作業不屑講堂的人,背後有多努力多堅持,都是旁人不能想象的。可那時他問邵輝的時候,得到的卻是輕描淡寫的回答。
自戀一點地想,大概是為了自己吧,因為總是被哥哥疏遠,所以叛逆的同時又忍不住靠近,想多有點相同的話題,想多有些冰釋的轉機。在他簡單以為邵輝性格惡劣的時候,邵輝什麽都不解釋就傻氣地做了那麽多……
這樣好的一個人,是他的男朋友。
這樣好的一個人,拿到了皇美的offer。
盧馨澤說得對,他确實不夠資格耽誤他。
“哥!”邵輝看見他站在門口,驚喜地喊了一聲,擠眉弄眼地小跑過來牽住他的手,“找我嗎?”
“不是,”邵清明被捉了個現行,有點窘迫也有點莫名的抗拒,忙退了一步道:“我就是路過,剛從老師辦公室回來……”
“哦——路過,”邵輝了然點頭,側身遮住班裏幾個小姑娘探究的視線,伸手摸了摸他的臉:“看你不是很開心?考砸了嗎?”
“嗯,”想到成績邵清明的臉更喪了,卻不再像以往那樣撇嘴撒嬌,只是粉飾太平,“有點砸,我很知足了。”
“是嗎?下次再加油吧。”估摸着哥哥是在人來人往的地方不好意思,邵輝也不多想,扯話題道:“我也被老師訓了,說我頭發太長了,得剪,晚上陪我去理發店呗哥?”
說罷,他擺了擺頭,将很有些長的劉海擺到眼簾前,故意作了個很傻的笑容,才解釋道:“之前功課忙忘了剪,不知不覺就遮眼睛了,再不剪該上領操臺聽通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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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下了都十點半了,”邵清明替他将頭發撩整齊,無奈道:“我中午到理發店借個推子在寝室給你剪算了。”
“也成,”邵輝滿足地笑了笑,“哥哥剪的最好看,快上課了,回去吧。”
邵清明只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走掉了。
最後的日子都很平靜,所有人都在重複的題海和課鈴中機械地生活着。邵清明也不例外。作業,改錯,考試,聽講,從寝室到教室再從教室到寝室,他似乎什麽都和以前一樣,卻又一點點地和以前不一樣,他開始不動聲色地避開邵輝的親近,就像他曾經做的那樣好。他用的最多的理由是他脆弱的身體,于是一語成谶,他的身體就一日日不好起來。
被蒙蔽的邵輝毫無疑心,日子過得平庸簡單。他和身邊期待着畢業的同學一樣,外表平靜內心卻躁動着期望着,他希望和邵清明上一所大學,依舊在一起生活,那時候邵清明不會再累,不會有過于的壓力和負擔,他們彼此依賴,生活美滿。
……
高考前最後的情侶日,520。
邵輝之前在網上定了個小蛋糕,香草巧克力味道,曾經他聽說邵清明誇獎DEEP IN SEA的香草巧克力小蛋糕作為店招牌名副其實,順理成章就記在了心裏。兩人不在一個班,今天晚自習他偷偷翻了學校後牆的事情邵清明不會知道。他到隔兩條街的小店裏取了貨,回宿舍時沿途看見不少結伴的情侶。他一個人走在路上也不覺孤單,充裕的時間可供他閑庭信步,走走停停。可看盡了俗世繁華街景,在距離寝室還有二十多分鐘路程的時候,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見到邵清明驚喜的面容。
考試在即,邵清明很焦慮,邵輝一直都明白。所以他想找些機會給喜歡的人制造一點開心,哪怕只是幾分鐘的放松,也好過時時刻刻的緊繃。有時候想想他一直是個浪漫得有點笨拙的人,一直以來話不多性格也不好,可遇見哥哥的事情就無師自通了很多,好像喜歡一個人是本能,連帶着對他好也是本能,只要想象一下哥哥的微笑,他心窩子就暖和得不得了。
真是完了,邵輝,他微笑着想,你沒救了。
步态輕盈地踏上宿舍臺階,他小心翼翼摸索着前進。樓裏聲控燈早早歇菜,晚歸的人總是得小心腳下,他照顧着蛋糕,速度就格外慢,好不容易走過三樓臺階往四樓攀爬的時候,樓梯口有人下來,冒冒失失差點撞上。倆男孩站定就着不知哪來的微弱夜光擡眸一瞅,才看見是同班同學——宋銘看見邵輝愣了一下,又嘻嘻哈哈和他打招呼:
“兄弟怎麽才回?”
邵輝也不扭捏,笑道:“買吃的,你呢?怎麽還下樓?女朋友?”
“啊,可不是嗎?”宋銘點點頭,指了指樓梯,“我走了,回見——”
宋銘的女朋友是王涵意,想到這一層,邵輝的笑容又擴大幾分:
“回見——”愉悅的音色在漆黑的走廊裏飄轉,乘着晚風花香彌久不散。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寝室門口才略有緊張的色彩,門掩着未鎖,想來是邵清明正等他回來。昏暗的走廊四面來風,吹得邵輝一身雞皮疙瘩,可他不急着進屋,他只是看着腳面一線曲折的明亮勾唇組織語言。激動而穩定的矛盾心情有些像拆禮物的小孩,他将以最高昂的情緒收獲邵清明的喜悅,他想看那種眉舒目展的柔軟表情在哥哥臉上如水墨畫一樣點點沁開,如春花嬌媚,似暖香勾人。
輕手輕腳推開門,卻不料是他最不願看見的場景:邵清明端坐在床上,膝蓋上擱着他的電腦——郵箱裏,有那份他不舍得删除卻狠心不去的皇美offer。
門板轉軸壓合的吱呀,僵硬了兩個人的身體。
一場預謀已久的意外,終于在一個粉紅氣息彌漫的夜晚拉開了帷幕。
……
邵清明的計劃,就是将邵輝逼走——裝作無意發現那張offer,然後大吵一架,冷戰也好鬧分手也好,總之,得先将人逼去英國。
他不允許弟弟拿錦繡前程賭他們虛無缥缈的愛情。即使他本心,不願意和弟弟分開。
家裏的卧室,宿舍的寝床,教室的桌椅,乃至于邵清明自己的居所都被他翻了個遍。抽屜打開一遍又一遍,櫃門拉開一扇又一扇,床單掀開一張又一張,枕套的罅隙裏,邵清明都未忘搜尋——可是他找不到那張offer,他不知道邵輝将那樣重要的東西丢去了哪裏,而每一次空手而歸,都無異于對他的又一次摧折。
屢敗屢戰,為了完成一件永遠不願意面對的事情。
終于在邵輝電腦郵箱裏看見那份offer時,他心底居然泛起些微弱的解脫的心思,好像壽終正寝的人纏綿病榻多時總算咽氣,那一刻的絕望和心安同等劇烈,他在近乎死亡的哀戚裏沉眠,從此再無畏懼的事情。
右手卻無意識撫上小腹,動作自然得他自己都不察覺。緊接着,門被打開了。
“哥——”一聲輕得如柳絮墜落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黑暗中響起,邵清明失神擡頭,才驚覺哭了,水汪汪的一團晃在眼睛裏,弄得他什麽都看不清。那個聲音響起的地方離他那樣近,卻也那樣遠——他手腳發麻無法起身靠近,可那人也就站在那裏,只有窗外疾速駛過的轎車車燈照進來,照得兩人的面孔似昙花一現,又倏忽破碎在風中。
“珠寶設計……”邵清明看着鍵盤,屏幕的熒光照亮了他一整張臉,那張臉上有斑雜的淚痕和苦愁的情緒,還有近幾個月急劇深刻起來的輪廓——他瘦了不少,垂眸的表情愈發使人心疼。
“……珠寶設計,”重複一聲,他眨了眨眼,水珠子啪嗒跌在手背上,摔成扁平一灘,模樣難看,“為什麽?”哽咽時喉嚨裏囫囵得幾不可聞。
是真的哭,可哭的不是真的。
“哥……我——”
“為什麽不去……”他掩面,不再看。
“哥你聽我說,”邵輝三步兩步走過來,站在邵清明面前左右不是,像個犯錯被拎到辦公室的小學生,“你不是想去A大嗎?你不是想念2+2嗎?等你留學到英國我再考也一樣,不會有什麽區別的……”
“怎麽沒有區別?”邵清明有點無理取鬧,“萬一我考不上A大,一輩子去不了英國,你怎麽辦?你可以發誓,兩年後你一定會去?不管有沒有我?”
果然是沉默。
屏幕裏那份全英文的錄取書依舊光鮮,榮譽的徽章和穗帶點綴着那張頁面,無端刺痛人眼。
不是誰不得不離開誰,而是一開始,他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尺寸不和的齒輪在一起會卡殼,天性不對的倆人在一起也不可以運轉平順的生活。
很久前就思考過的道理,終于又回歸邵清明的腦海。
“聽我的,去留學。”
“我不去。”
“那我們無話可說。”他撞開他,将電腦擱在床邊疾步逃走。起身時有什麽掉在地上的聲音,他來不及探究,再回首,已經在樓下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
……
王涵意迎面而來:“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