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那碗微熱的,有點糊掉的雞蛋面最終還是進了邵輝肚子裏。明明他很用心地勸自己愛惜身體,好好吃飯,他心裏還是無法升起任何執筷的欲望。他甚至不怎麽難過,他只是不舒服,他想他需要一個人的寂靜,一杯水和一些藥,一段徹頭徹尾沉醉的睡眠。
或許是下午情事酣暢,倦意深深;或許是他着實被盧馨澤惡心到——政治家的手段固然千篇一律,但不得不承認,被對付的人永遠不可能逃離她的掌心。
化繁為簡,威逼利誘,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大權在握的人心機再深僞裝得再花哨,都離不開一個“利”字。保護好自己的利益,使別人為了利益低頭……争來争去,不過是看誰更有本事掠奪而已。
勢微的政客尚有一博之力,可邵清明,從來一無所有。
——所以任人宰割。
他攏着毯子躺在床上,輾轉至天色黑盡,依舊難以入寐。很多聲音和畫面不斷從他腦海裏湧現又消散,他漸漸分不清孰真孰假,就好像真的有什麽奇奧的人物在他面前将前世今生表演詳盡。他一會聽到的是窗外風吹樹梢的沙沙輕響,一會又看見邵輝笑着将他的筷子拿過去大口吃東西,一會元善站在福利院大院前送他的景象依依浮現明晰。
焦慮的感情始終不散離。更深露重的時候,他開始發抖。痙攣的感覺從泛着酸苦的胃部一點點向周身擴散,忍了好久忍不下,他只好起身一步步往廁所挪。
“怎麽了?”聽到動靜的邵輝忙過來。推開虛掩的門板就看見哥哥伏在馬桶上作嘔。昨天中午傍晚邵清明都幾乎沒進食,吐出來的穢物零星一點。邵輝來的時候,他已經是吐無可吐,就一個勁在那喘息着吐酸水,生理性的眼淚挂在眼角欲落未落,模樣分外可憐。
惡心感一陣一陣,邵清明無暇說話,只任由來人擦去他眼角的潮熱,便緊緊握緊了邵輝的左手。
果然,被依賴的人很自然地回握他。
讓他怎麽放得下。心中酸楚,吐得發酸的下颚才總算能合上。
“是發燒了嗎?”邵輝面色嚴峻地将額頭抵在他額頭上,又道:“好像還好,是不是餓狠了?晚上都沒吃什麽東西。”
“嗯。”邵清明點點頭,勉強站起來,搖搖晃晃撞進邵輝懷裏。初長成的少年郎身材高大肩頸寬闊,見他撒嬌就立即将人攬在懷裏抱好,就是呼吸聲都輕緩了很多。
“歇一會。”邵清明鼻音濃重。
“回房去,夜裏站着該涼了。”邵輝一下子将人打橫抱起來,步伐穩健地往邵清明房裏走,迎上邵清明恐慌的眼神時,他才柔聲解釋:“才幾步路,不會有事的,媽已經睡了。”
邵清明仍然僵硬得像根木棒子,攀在邵輝手臂上的指尖都在顫。
Advertisement
專心看着他的人就好笑,玩樂道:“怕什麽?總有一天會公開的,到時候我們就私奔,時間久了爸媽會妥協的。”話越說越認真,邵輝想着自己手裏的幾張牌,安慰的意味就濃重起來:“別想太多,就是今天私奔,我也養得起你。”
邵清明被放在床上,卷了毯子愣愣看他,黑亮的眼睛裏依舊有迷霧缭繞。邵輝只想他大概還不懂,便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不再探究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掙紮。
“還是吃點東西吧?”邵輝一根根捏着他指骨,征求之外有些強迫,“冰箱裏還有些奶黃包,我去給你蒸上。”說罷就要走。
“我不吃……”邵清明拉住他,不敢大聲驚動樓上的人,只好哀求道:“陪我躺會,好不好?不是什麽大事,之前午休也經常這樣的……”
“什麽經常?”邵輝有一次蹙眉,凝重的表情直對着他,質問道:“之前也吐嗎?為什麽瞞着我不和我說?”明明天天都在一起,為什麽他病了自己卻不知道?!
“不、不是……”被他的大聲驚吓道,邵清明急急忙忙否認道:“今天的嚴重一些,以前就是午休的時候容易驚醒,全身發抖睡不着,可能是我自己精神壓力太大了,有點焦慮……只要下午有考試的午休都休息不好,今天也是睡不着才吐的,大概是因為明天周考成績就出來了……”
這是他對他說的第一個,怕被拆穿的謊言。
“才叫你別想太多,”邵輝面色稍緩,揉了揉他的頭發,語氣有點無奈:“你的身體是第一位的,說了很多次了,非得把我逼成你的管家才好是吧?”
“你陪我一起睡,”邵清明默默給他挪地方,不算窄的單人床睡兩個人稍顯擁擠,卻已經是他們的習慣,“你抱着我,會好一點……”
邵輝從善如流掀開毯子躺進去,将略嬌小的哥哥抱在懷裏,笑道:“就生病的時候黏人。睡吧,我不走。”
“那晚安……”
掖好被角,邵輝低頭吻上懷中人的發心,輕聲道:“晚安。”
邵清明很快就聽見頭頂均勻沉緩的呼吸聲。貼着他後腦勺的胸膛起伏有力,桎梏住他手腳的懷抱溫暖如春,如果不是他別有心思,他大概真的會安然入夢,就像曾經無數次焦心的夜晚裏那樣——他還是很誠實,曾經他的心只要貼近身後人的心髒就會安穩,只要躺在身後人的懷裏就不會焦慮……那都是真的,邵輝真的是他的解藥。可現在他的心毒漸深,唯一的解藥也要失效了,也許有一天,漫漫長夜孤寂,只有他一人一室一形影。
不敢想,本來心髒不會痛,思慮一遠,就是呼吸都困難起來。
他同樣放不下的還有福利院。盧馨澤拿捏他的七寸,是一點都不錯的。邵清明貪戀地蹭了蹭後脖處擱着的肩頸,有點悲哀地想。
福利院的孩子有多不容易,不會有人比邵清明更清楚。從小被抛棄的事實是一種通融血脈的烙印,它留在孤兒的身心之上,更留在漸漸完整的人格裏,留在一個人人生的方方面面之中。孤兒總是比家庭美滿的孩子更敏感,更自卑,他們很在意自己和旁人很細枝末節的不同,不常有小說中出現的那種憐憫和天真。就像以前他推開親近自己的邵輝,拒絕近距離的靠近和對比,面對他人的善意總覺得折辱,對身邊人生活中的小不幸更加漠然,甚至常有一種孤高的不屑眼光。
一蔬一飯的不同,對于童年幸福的人而言不算大事,穿着住所的高低,對于人格自立的人來說意味輕淺。可在孤兒眼中卻很有區別——我為什麽和同學不一樣?為什麽我吃的沒他們好,住的沒他們自由?為什麽我要在福利院可憐地生活?我的父母為什麽不要我?
繼而發展為——是不是我天生就很差勁?所以我的父母都不願意要我?
自卑是一種很負面的心理,它潛藏在人心深處時不時探頭探腦出來在人耳邊吹吹風。怯懦無能的人因此錯失良機,怨天尤人,剛硬強勢的人因此莽撞行事,急于求成。不管是慌亂退縮還是倉促前進,其本質都是自卑,且無論自卑者意識到與否,他們都會受到自卑心理的折磨。而試着改變建立自信,又何其艱難。
邵清明知道,他一個人的取舍,牽連到很多很多人的生活,即使都是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因為無可估量,所以無可忽視。
他大概有了選擇。
——一個人在切斷肢體的瞬間往往不覺得疼,所以他會短暫地以為,有些舍去,真的不過爾爾。
那是他很久很久之後才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