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工整平放在書桌上的,有兩份文件袋。隔着兩米寬的桌面,邵清明和盧馨澤,一個端坐在光線裏,一個局促在光線外,兩兩相望,心境卻南轅北轍。
書房的裝潢古色古香,從門燈到窗牖,都是精心布置的花樣。刷了樹脂漆抛光打蠟的木椅子觸手柔潤,稍有中世紀歐風的玻璃壁燈典雅肅莊,桌邊筆墨紙硯收納放齊,古代樣式的東西有些隽永意味,不是邵清明眼皮還在不停跳的話,他就差點以為自己是來“閑敲棋子落燈花”的了。
坡跟拖鞋在實木地板上叩了幾聲,盧馨澤擱筆,終于正視眼前被她晾了半晌的養子,輕輕咳了咳。
見她欺身将手臂立在桌角盯着自己,邵清明左手大拇指無意識扣上右手指節,唯唯諾諾道:“媽……”
“嗯。”盧馨澤微微一笑,擡手拿起左手邊的一個袋子,開始拆線,等線都拆得差不多了,才道:“叫得好。”
邵清明脊背一僵,瞳孔開始收縮,渙散之後又凝聚。
“我是左撇子,”盧馨澤看了眼他,又看回自己的左手,道:“邵輝也是,你知道,對吧?”
其實只要是邵輝身邊的人都知道,稍微熟識一點的,都看得出邵輝慣用左手,只是他右手也運用得很順暢,有時候為了迎合大家,邵輝也刻意調整為右手寫字畫畫——太普通的事,說秘密都說不上。盧馨澤的問題,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說知道好像很暧昧,說不知道又顯得欲蓋彌彰。
好在盧馨澤并不真要他的答案。她只是很輕松地将紙袋裏的東西拿出來,不急着給邵清明看,反而道:“雖然我總不在他身邊,他也不是很喜歡我和賓鴻,但小輝到底是我的親生兒子,他像賓鴻,也更像我。”
“嗯。”邵清明點點頭,是真心實意認同她的話,也聽出她話裏的不容辯駁。
一開場,盧馨澤就拿出性格裏最強勢的一面來,态度之傲慢,不僅讓邵清明看見她和邵輝的共通,更讓邵清明肯定了內心的想法。
現在她是作為邵輝的母親,多過作為邵清明的養母。他明白。
“你剛來我們家的時候,弱弱小小的,明明比小輝大幾個月,卻還要矮瘦一些,”話鋒一轉,女人似乎開始回憶,收起了玫瑰的尖刺,徒留花朵的柔和芬芳,“先心病不好治,即使不嚴重,手術和康複一類的,也讓你遭了不少罪,而且現在都沒好徹底。媽媽很心疼你。”
“嗯。”邵清明輕輕應聲,依舊看不透口口聲聲說心疼他的養母。
“小輝小時候不懂事,我知道他不喜歡你,覺得你搶走了他的爸爸媽媽,你性格好,不跟他計較,我也都看在眼裏的。”盧馨澤繼續回憶:“現在他懂事了,你們兄弟之間感情好,照道理,我們做長輩的不該插手。”
“但是,玉不琢、不成器,”她将手裏的紙張翻轉過來,放到邵清明面前:“所謂含辛茹苦天下父母心,清明,你是個明白孩子,該理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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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鋼筆黑白畫。線條幹淨流暢,色彩素淨鮮明,畫中人只露出一段肩頸線,延綿至蝴蝶骨下戛然而止,色氣的斷筆誘人浮想聯翩,寥寥構圖卻張弛有度,未因簡單畫面失卻磅礴氣勢,可見作者筆力深厚,動力非常。
是邵輝的畫風,他絕對不會認錯,而畫中人左耳後暈染開的朱砂,赫然揭露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所有。
“你們做過了,對吧。”不同于方才的旁敲側擊,明警暗示,盧馨澤的話很露骨,如一柄長戟直破邵清明所有的僞飾。
一股寒氣從下而上僵硬了邵清明全身,他定定地坐在那裏,像一尊沉入幽暗深海的石像,凝固着等待着将來的侵蝕。
“青春期有些性沖動,很正常。”盧馨澤将那張紙收回,捏在手裏端詳,像說笑話般念出那畫旁邊的幾行字:“Love is patient and kind.Love bears all things,believe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Love never ends.——換小輝的英音來念,大概更好聽些。”
女人抑揚的美音英語簡明活波,加之雲淡風輕的玩笑态度,更是流露出放蕩淫媚的意味來。可邵清明聽在耳朵裏,卻只覺得心驚膽戰,漸漸身心都麻木。盧馨澤最後的話音成了邵清明耳邊嘈雜的嗡鳴,吵得邵清明想逃離,想躲藏,想安安靜靜地寄生在一個角落裏,免得心髒又開始疼痛到斷腸。
“小幾個月就是小幾個月,怎麽也不能成熟一些。”盧馨澤将另一個紙袋推到邵清明面前,語氣加重了,“他胡來是不懂事,清明,你不能和弟弟一起不懂事,你的身體和精神狀态都不允許你亂折騰,我的意思,你明白嗎?”她的手指在紙袋上點了點,為了讓邵清明看見那厚厚一疊裝的都是邵清明的病例。
“您……”邵清明呼吸有點困難,“您讓我離開他……不懲罰我?為什麽……”
“清明啊,”女人笑容深深,“我剛剛不是跟你說了麽?你背着我們家的恩啊,你可不能有事,更不能恩将仇報啊。”
又是對望一眼,邵清明在養母的眼睛裏看到了野心,他知道她還有話,所以他攥緊了衣角咬牙忍痛,硬着頭皮不走。
盧馨澤恰恰最鐘意養子的聰明。
“你的成績上A大沒問題,但是想申請留學應該很難吧,我聽說你想去英國,是不是?”
邵清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背後冷汗涔涔。
“我不能伸手到教育部門,不過我可以給你一筆錢,保證你的生活費用,如果你有機會去英國,不必為面包發愁。”頓了頓,她又道:“我知道年輕人覺得錢很庸俗,但是你不會。錢對你來說就是最好的籌碼。”
“可是我不貪財。”邵清明輕聲道。
“是啊,你還有骨氣。”盧馨澤凝視他的眼睛,“市福利院就要拆遷了,你不知道吧?他們的申請了五億修建費用,你說土地局是該批還是不批?”
“政府的公務你不可能只手遮天……”
“對。但是我能影響孩子們是住十人宿舍還是單人宿舍,中午吃的是三菜一湯,還是開水泡飯。”她的聲音裏有邵清明學不來的威壓,“我要你告訴邵輝,你想去留學。英國皇美的offer他已經申請到了,但他說他要等兩年再考,你明白嗎?如果等你,他要等到什麽時候?”
——你就算不記恩,你也為了你對小輝的喜歡,不要耽誤他的前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