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庭中樹影婆娑, 驟雨前的疾風狂躁陰涼, 裴敏的心卻止不住發燙。
茫茫人世,風雨泥濘,她皆是自己獨自蹒跚走來,從未想過倚靠在另一個懷抱中竟是如此溫暖,溫暖到她一時恍神,舍不得推開。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是妙曼高挑的, 然而賀蘭慎卻能輕而易舉将她圈在懷中。她不得不仰首, 才能勉強将下巴擱在他肩上呼吸, 好半晌才回神,啞聲失笑道:“傻子, 你能有什麽罪?”
有罪的是她, 過往狼狽的也是她。
賀蘭慎, 是這世上最幹淨的少年。
賀蘭慎摟着她的腰很緊,裴敏還得提防着手中的匕首不要傷到他,想把他推開都不成,只好嘆道:“粘人精,先放開我,我快不能呼吸啦。”
賀蘭慎的呼吸微燙, 聞言稍稍松開了臂膀,垂眸望着她說:“十一月,我便到及冠之齡了。”
男子二十及冠而婚,裴敏聞之心酸好笑,只好點頭附和道:“嗯, 小和尚長大了呢。”
“不要再這樣稱呼我。”賀蘭慎皺眉,幾乎立即道,“我破了戒,亂了心,早就不配是出家人。”
這樣低沉落寞的嗓音,在冷風中顯得格外令人心疼。裴敏無法對他此刻的脆弱與掙紮視而不見,只得騰出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背,說:“你這人就愛想太多,聖人雲‘食色性也’,小和尚也是人,動心乃人之本能,何來‘有罪’一說?回去睡罷,聽話。”
賀蘭慎搖了搖頭:“睡不着。”
“要下雨啦,難不成你要在這兒站一晚上?我是沒意見,可你這副尊容絕不能讓下屬們看見,否則以後誰還會怕你服你?”裴敏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望了望陰沉沉的夜空,無奈嘆到道,“別傻站着了,來我房中避避風醒醒酒罷。”
賀蘭慎還是搖頭:“不妥。”
“有何不妥?”
“女子閨房,不可擅入。”
裴敏心想,你方才借着酒勁抱我的時候怎麽不說‘不妥’了呢?她嗤地一笑,說:“多虧你提醒,讓我想起自己還是個女人……那你等等,我送你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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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裴敏轉身回房,将手中的匕首擱在案幾上,抓起外袍套上,懶得束發,就這樣披着一頭烏黑的長發,手提燈盞朝賀蘭慎道:“走罷。”
賀蘭慎的宅邸在永樂裏,平日并不住在司中,偶爾處理公文太晚,過了宵禁的時辰不能通行,就會在忠義堂側殿的書房小榻上歇息。
裴敏提着燈盞,三尺暖光鋪地,長發在風中揚起又落下,素面瑩白秾麗,如同暗夜中走出來的精魅。一陣狂風吹來,頭發迷離了眼睛,她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燈盞,卻見一旁橫生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覆在她手背上,低聲道:“我來。”
賀蘭慎接過她手中的燈盞,搖晃的燭火安靜下來,穩當而溫暖。
下雨了,豆大的雨點噼裏啪啦打在回廊的檐上,也仿佛落在裴敏的心中,急促而紊亂。她攏了攏吹亂的鬓發,對賀蘭慎道:“沒有帶傘,這雨又大,等會兒再走罷。”
賀蘭慎點頭應允,兩人便一同站在回廊的盡頭,仰首望着檐下淅淅瀝瀝的夜雨出神。那一盞燈點在他們中間,如同一顆跳躍不息的心髒。
“小和尚,你知道嗎?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生活久了,是會害怕光明和溫暖的。”裴敏将手伸出廊外,任憑雨點打在她的手心和指尖。
她的手蒼白沒有什麽血色,但生得纖長好看,指節勻稱漂亮。賀蘭慎知道,這樣一雙手天生是握刀和鼓琴的好坯子。
風鼓起裴敏的袖袍,腕上的舊傷若隐若現。光鍍在她的鼻尖與眼睫,說:“有人害怕光,不是因為光不好,而是她自己不夠堅強優秀。”
“她很優秀。”賀蘭慎輕聲打斷她,幽深的眼睛沒有看雨也沒有看燈,只是輕輕落在她灑脫堅忍的身形上,“與黑夜并存的,并非只有詭谲與陰雲,還有星辰與明月。生活在黑暗中卻依舊能不失本心的人,值得被尊敬。”
雨滴落在指尖,吧嗒一聲濺開無數碎光。
“你真的喝醉了,賀蘭真心。黑即是黑,白即是白,方才那話若是讓天子聽見,多半會失望罷。”裴敏收回手,撚了撚指尖的水漬道,“你生來光芒萬丈,一出佛門便是平步青雲,不該對黑暗産生同情。而滿身泥濘之人縱使發光,那光也被埋藏在了髒污泥濘的外表之下,沒有人會在乎。”
長安一夜風雨,兩人的衣袍翻飛交疊。過了許久,賀蘭慎方道:“裴司使,記得在并州時你問我,九天之上有沒有一顆星辰是為你而亮……從前有沒有我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後,必定是有一顆的。”
他擱在身側的手緩緩攥緊,垂眼道:“小僧從未動過凡心,沒有經驗,但會好好學習……如何去保護一個人。”
裴敏指尖一顫,沒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怕一看,就沉溺其中再也出不來了。
小和尚喝醉了,但她得保持清醒,以前所未有的認真态度來思索這個難題。
雨已經小了,但風還未停歇。燈盞中的燭芯噗嗤一聲被吹滅,四周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靜。
兩人比肩而立,一如無數次那般,仿佛只要站在一起就不懼風霜。
夜還長着,長安城滿城風雨,徹夜不息。
裴敏不記得自己是幾時回得房,只記得廊下驟雨初歇,屋檐滴水,賀蘭慎矜持有禮地對她說:“今夜叨擾了,裴司使回房歇息,不必相送。”
第二日醒來,庭前積水,滿地落葉狼藉。
裴敏脾胃虛寒,昨夜喝多了酒又吹了風,起床時便有些精神不濟。慢吞吞捯饬齊整,這才負手懶洋洋朝膳廳走去。
靳餘早就将她那份朝食準備好了,食盤上裝着一碗粳米紅棗粥并兩個蒸餅,這是吏員們慣有的朝食标準,只不過裴敏額外多了碗胡椒豬肚湯。
“湯是賀蘭大人額外開小竈給您熬的!”靳餘将托盤遞到裴敏手中,神神秘秘道,“卯時大人便來膳房了,親自守着爐火煨湯,沙迦大哥聞着香味而來,想蹭一碗湯喝他都不許呢!”
“卯時?”裴敏回想昨夜分別時,怎麽着也得醜末寅初了,賀蘭慎難道不用睡覺的麽?
裴敏滿腹狐疑,端着托盤在膳廳中張望了一番,目光鎖定在靠門角落裏獨自用膳的賀蘭慎,定了定神,朝他走去。
裴敏其實還未曾想好該如何開口回應,方不至于冒失傷人,但一見賀蘭慎獨自用膳的背影,她忽的想起昨晚那聲喟嘆般的“我有罪”,心中一軟,撐着慣有的淺笑在他對面坐下,深吸一口氣。
還未開口,對面的賀蘭慎一頓,慢條斯理的将嘴中的食物咽下,抿了口茶湯道:“早,裴司使。”
他嗓音略帶低啞,不似平常那般清朗,顯是宿醉未曾好好睡覺。可他的神情實在又過于淡定泰然,仿佛昨夜的失态只是幻覺一場。
裴敏滿腹的話語盡數被堵回腹中,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攪動碗中的奶白色豬肚湯,笑道:“早啊,真心。多謝你熬的湯,有心了。”
賀蘭慎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奇怪,太奇怪了,他是真的不記得昨晚發生的事了?
裴敏想着,忍不住試探道:“你昨晚喝醉了,頭疼麽?”
“尚好。裴司使呢?”
“也好。”裴敏心中說不出的古怪。
雖然兩人平時相處也是客氣居多,但今日卻總覺得十分不自在,不知哪裏出了差錯。裴敏意興闌珊地抿了口湯,眯着眼問:“你可還記得,自己昨晚做了什麽、說了什麽?”
賀蘭慎停下筷子擡眼,微微側首,眼中流露出明顯的疑惑和茫然,問:“我可有失禮之處?”
不記得了?果真如此。
這小和尚,還真是……
“裴司使?”賀蘭慎望着她。
“啊,沒什麽。”裴敏低笑一聲,眼神恢複明亮,朗聲道,“就是你喝醉了,當着衆吏員的面強行念了半個時辰的心經而已。”
聽到這話,鄰桌的沙迦緩緩轉過頭來,臉上挂着安詳的微笑,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話道:“聽了賀蘭大人講法,我終于得以大徹大悟……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大唐佛法高深,渡我于苦難之境。從此我願舍棄波斯襖教,皈依佛門,阿彌陀佛!”
裴敏一口胡椒湯險些嗆住,喉中辛辣,捂着嘴又笑又咳,眼角泛着淋漓的淚光,斷斷續續道:“你這波斯人,何苦在我喝湯時逗我!”
沙迦繼續微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是賀蘭大人最忠誠的信徒。”
裴敏道:“牆頭草,昨兒還說是說我最忠誠的狗腿呢,今兒就變了風向?”
沙迦這才破功,端着吃幹淨的碗碟大笑着走了。
裴敏被辛辣溫暖的胡椒豬肚湯嗆得嗓子疼,正咳着,對面的賀蘭慎輕輕推過來一盞涼茶。
裴敏管不了那麽多,端起那碗茶一口氣飲了,方舒坦許多。
她舔去嘴上的水漬,卻未曾留意到對面賀蘭慎深沉含笑的目光。等到她擡首時,那道目光又收斂情緒調開,化作一片平靜的幽深。
七月初,長安遭受風災侵襲,太廟屋檐瓦礫毀了大半,連樹木都折了不少。
淨蓮司也并未逃過這一劫。
庭院中皆是瓦礫碎片,樹枝淩亂堆砌,燈籠殘渣遍地,李靜虛立于狼藉之中,飛速撥打算盤道:“……正堂側殿共十間房舍損壞嚴重,瓦礫修繕二十兩,屋頂漏水修補費八兩七錢,燈籠、卷簾填補三兩五錢,綠植清理填補預計六兩……大小一應物資、人工費合計,至少五十兩。”
“五十兩?”庭院積水,倒映着天光雲影,裴敏接過司器堂呈上的賬簿掃了眼,安排道,“先把院子清理幹淨,催工部前來修繕,将所需費用按市價登記好交由戶部報銷。”
安排好一切,她問:“損壞最嚴重的是哪一間?”
烏至道:“是正堂偏廳的書樓,屋頂被折倒的松樹壓了個窟窿,恐裏面上萬卷宗被雨水毀壞,故而賀蘭大人領了十餘人前去搬運搶救。”
“走,去看看。”說話間,裴敏負手朝偏廳處走去。
進了門,果見頭頂漏光,枝繁葉茂的松樹壓在屋脊上,枝葉、瓦礫碎屑落了滿廳一地,平日集會的案幾多半毀了。
一顆碎瓦從屋頂窟窿處墜落,吧嗒一聲。
有灰,裴敏揚手在鼻端揮了揮,目光在屋內忙碌清掃的人群中掃視了一眼,而後定格在某處,喚道:“賀蘭慎!”
賀蘭慎高高挽起袖子,聞言回頭,手中還搬着一摞兩尺多高的案宗卷軸。見到裴敏,他先是怔愣片刻,而後眸色一暗,肅然道:“此處有坍塌的危險,裴司使勿要過……”
話還未說完,壓在屋頂上的巨大松樹又往下沉了沉,陳舊的房梁簌簌落灰,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令人毛骨悚然。
裴敏剛往後退了一步,就聽見房梁咔嚓一聲猛然斷裂,沉重的梁木伴随着噼裏啪啦的瓦礫直直墜下!
“小魚兒!”裴敏厲聲一喝,沖上前将呆愣的靳餘一把攥過來。
幾乎同時,房梁轟然倒塌。
煙塵四起中,衆人的嗆咳聲一陣接着一陣,有人問:“裴司使!靳餘!你們沒事罷?”
“沒事。”裴敏攥着靳餘的手跌倒在門前,心有餘悸地回應。
她嗆咳着派去身上的塵灰,擡頭一看,而後怔住。
塵土飛揚中,只見賀蘭慎屈膝半跪,竟是以雙臂和肩背将那截墜下的橫木生生扛住,護住了癱在地上還未來得及逃脫的吏員。
兩三百斤的斷裂梁木,他竟以凡人肉軀頂着,力氣之大、勇氣之嘉無不令人咂舌嘆服!
可裴敏知道,再天生神力被這樣一砸,也是會痛的。賀蘭慎以一個擎天的姿勢垂首跪在地上,手臂和脖子上突起的青筋仿佛要沖破皮膚爆裂開來,嘴唇也抿成了一線蒼白……
她止不住心驚肉跳,啞聲喝道:“其他人都瞎了!趕緊把梁木從賀蘭慎身上擡走!”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對複工後的加班時間着實沒有把握,為了保險起見,以後更新時間定在晚上九點叭~
我太難了。
感謝在2020-04-25 18:52:33~2020-04-26 20:50:48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宴來、摯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這個名字想了半天 20瓶;我學不完了 15瓶;唐竛羽 9瓶;小萌星君 8瓶;弓長張 5瓶;花葉姑娘 3瓶;元媽媽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