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勸酒這等事, 只要有第一人領頭, 後面多半沒完沒了了。
陸陸續續又有不少吏員前來敬酒,賀蘭慎皆是來者不拒,直到喝了七八杯,裴敏方覺這樣下去不行,出手将那一排唯恐天下不亂的下屬擋了回去。
“少喝點兒!酒這種東西淺酌方是最佳,牛飲既是糟蹋酒又是糟踐身子。”裴敏伸手罩在賀蘭慎的杯盞上, 将他手中的那杯酒奪過來自己喝了, 而後将杯盞倒扣于案幾上, 問道,“你以前喝過酒嗎?我是說, 去大慈恩寺以前。”
賀蘭慎緩緩搖了搖頭, 皺着眉, 似乎有些不适。
“你得慶幸這是果酒而非燒酒,否則有你好受……賀蘭慎?還清醒着麽?”說着,裴敏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賀蘭慎攥住了她不安分的手。
他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恢複了些許清明,低聲道:“無礙。”
賀蘭慎的掌心幹淨溫暖, 很有力道。裴敏抽了抽手,沒抽動。
好在他們所處的角落光線昏暗,其他人三三兩兩聊天劃拳,并未有人留意他們這邊的小動作。裴敏見賀蘭慎面色如常,并無醉酒的熏紅, 這才壓下心中的怪異,笑道:“到底天資聰慧,連酒量都高人一等。”
果酒雖然甘甜,但後勁十足,靳餘那小子三杯就能倒,賀蘭慎第一次碰酒就喝了七八盞,依舊面不改色坐得端正。
月上中天,缼月隐在雲層中,風已帶了些許涼意。
一向在淨蓮司中深居簡出,沒什麽存在感的李靜虛喝得微醺半醉,乘風伴着急促的鼓點,在庭院中舞起劍來。劍南李家的劍法天下一絕,故而李靜虛雖只是淨蓮司內主簿文官,卻深得一衆吏員敬服。
裴敏與李靜虛相識這麽久,也只見他舞過兩次劍,一次是六年多前的長安金刀宴上,一次便是今夜。
李靜虛崇尚古人遺風,一襲廣袖儒服随風飄飖,一手執劍,一手折扇,于月下蕩起劍氣如虹,看得一衆吏員熱血沸騰,連連拍掌叫好。
波斯人、回纥人,文官、武将,琴鼓聲、劍氣聲,司中男女老少俱是彙集于這一方小小天地中,彰顯盛世大唐之夜的輝煌與熱鬧。
一曲劍舞畢,衆人尚不盡興,又撺掇着賀蘭慎也展露展露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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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大人,我們家裴司使都将金刀贈與您了,您怎麽着也該表示表示罷?若是不想跳戰舞,唱個歌助興也成,我親自為您彈琴伴奏!”沙迦喝得兩頰緋紅,嘿嘿笑着道。
衆人紛紛表示贊同,請求賀蘭慎表演助興。
吏員們一半橫七豎八醉倒在地上,一半随着沙迦起哄,裴敏被他們吵得耳朵疼,只好托着腮朝賀蘭慎道:“看來不拿點東西出來,這幫崽子們是不會罷休了。賀蘭真心,你可有什麽彈琴舞刀之類的本事?”
賀蘭慎搖了搖頭。
他所學的刀法招招破敵,并非是用來表演的。
“一點技能也無?”裴敏驚訝。
賀蘭慎想了想,半晌才道:“有一樣。”
裴敏來了興致,眼眸一亮,稍稍坐直身子道:“那趕緊的,搪塞他們一番即可。鬧完了好讓他們回去睡覺,明兒還要辦公呢。”
賀蘭慎颔首,起身整了整衣袍,緩緩走向庭院的篝火旁。
沙迦搶了烏至的回纥手鼓一陣亂敲,将醉倒的幾人挨個吵醒,朗聲笑道:“起來了起來了!賀蘭大人要表演助興了,都給個面子,坐起來!”
醉倒的幾人只好咕哝着坐直身子,強撐着困意趴在案幾上。寂靜中,大家翹首以待。
衆人皆以為以賀蘭慎的身手,定是要表演刀法或拳法之類的硬功,俱是磨拳搓手興奮無比。唯有陳若鴻看着他腰間的金刀,神情清冷複雜,不知在想些什麽。
誰知賀蘭慎并未拔刀,只是于月下卓然而立,語氣清朗肅然道:“請諸位打坐,吐濁納清,氣沉丹田。”
“?”這開局似乎有點不對,但大家并沒有多想,紛紛盤腿坐好,屏息凝神。
賀蘭慎一定是要放大招了,豔驚四座的那種。
裴敏如此想着,就見賀蘭慎取下金刀擱在一旁,而後盤腿坐于庭院中,取下持珠挂于指間虎口處,閉幕垂眸,深吸一口氣……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①”低沉的嗓音恍若天籁傳來,神聖莊嚴,滌蕩心神。
裴敏:“???”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②”
衆人:“???”
合着您的助興表演就是念經?!
庭院中一排惡吏打坐,皆是面面厮觑,氣氛要多古怪有多古怪。裴敏‘噗’了聲,想笑,又不忍心打破賀蘭慎虔誠的誦經聲,憋笑憋得肚疼。
“裴司使,救……救命!”沙迦僵硬扭頭,以口型向裴敏求救。
裴敏只當做沒看見,笑吟吟望着庭院中打坐念經的小和尚……他認真的樣子很是英俊。
夜色靜谧,雲散月開,皎潔如紗的薄光投射在賀蘭慎的身上,給他英俊的側顏鍍上一層神聖的銀光,仿若天神不可冒犯。他手中持珠深沉,梵音低沉傳來:“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谛揭谛,波羅揭谛,波羅僧揭谛,菩提薩婆诃。③”
裴敏聽久了,竟也覺得這經聲如此通透好聞,如清泉漱過心間,洗去鉛華浮塵,返璞歸真。
今夜,淨蓮司一幹惡吏沐浴在月光中,于經文聲聲中洗滌靈魂,各個面色安詳,如入大乘之境,靈魂脫離肉—體飛入西天極樂,達到天人合一的大和諧……
夜宴于子時方散,托賀蘭慎的福,深受佛經熏染的吏員們安撫了躁動,老老實實回去歇息了。
裴敏搖搖晃晃,疲憊的眼半阖着,打着哈欠朝寝所方向走去。
剛過了走廊轉角,便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清冷的女音,喚道:“裴敏。”
裴敏駐足,回首一看,挑着眉懶洋洋笑道:“師姐,陳少卿走了?”
“這時候他還不走,難道留着過夜麽?”師忘情大步走來,紫裙搖曳,容顏在轉角的殘燈下由顯朦胧冷豔,皺眉道,“我問你,那把金刀為何在賀蘭慎手裏?”
裴敏一怔,憊賴道:“還能為什麽,我送他了。”
沉默片刻,她又低低補上一句:“抱歉師姐,那是裴虔留下的東西,我……”
“有什麽好抱歉的?那本來就是你的刀,何況人都死了這麽多年了……”說到這,師忘情猛地止住了話語,咬唇半晌,方舒緩語氣問,“我不明白,為何是他?他是和尚,亦是天子親信,無論哪一點都站在了你的對立面。我希望你三思而後行、認真對待,而不是一時興起害人害己,明白麽?”
“放心罷,師姐,我自有分寸。”裴敏想起今晚賀蘭慎望着她的眼神,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落寞,斂了笑垂眼道,“我留着那把刀,原是想留個念想,後來明白了,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我也希望師姐能早日走出泥濘,重新開始。”
師忘情眼眸微微睜大,眸中第一次浮現出無措之色。
她想起了那年随着師父登臨裴府,滿院桃花灼灼,那少年從花叢中一躍而下,大狗似的甩着滿頭的花瓣朝她笑,道:“原來你就是靈山藥師的關門弟子?在下裴虔,久仰大名。”
他比她小三歲,初見之時,她只覺得這少年冒失輕佻,名字也不好聽……
叫什麽‘賠錢’?
後來見了她雙生同胞的妹妹,方覺裴家人取名當真是別樹一幟,沒有最難聽只有更難聽——
他妹妹,叫‘賠命’。
從短暫的回憶中掙脫,師忘情恢複往日冷清,哼道:“少轉移話題,先管好你自己罷!賀蘭慎是個心實之人,官場老辣情場單純,偏生站錯了隊,你好好想清楚!”
說罷,她給了裴敏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轉身離去。
裴敏揉了揉太陽穴,覺得頭疼。
後半夜,涼風乍起,裴敏躺在榻上,昏昏然做了個夢。
夢裏夢見賀蘭慎盤腿坐于佛蓮之上,一襲白色僧袍飄然若神,身後金光萬丈,手持念珠睥睨她道:“你這孽畜為禍人間,還不速速迷途知返,皈依佛門……”
而後便是一連串“唵嘛呢叭咪吽”的經文聲,裴敏頭疼欲裂,就差滿地打滾叫一聲“師父求你別念了”,猛地從夢中掙脫醒來,窗外夜色正深沉,風吹動門扉,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
窗外樹影重重,看來是要下雨了。
裴敏躺了會兒,覺得口渴,掙紮着下榻倒茶喝,将将杯子遞到嘴邊,眼睛不經意間瞥見門外站着一條黑魆魆的人影,不由一驚,将還未來得及咽下的茶水盡數噴出。
那人鬼一樣站在她的門外,一動不動,身影打在镂空門扉的窗紙上,頗有幾分靈異之感。
“有鬼?”裴敏心中詫異,而後又道,“不對,淨蓮司就是長安城的‘閻羅殿’,哪個小鬼敢來這裏作亂?”
如此想着,她反倒有了底氣,摸出枕頭下藏着的匕首背至身後,走到門前站定,嗤道:“誰在門外鬼鬼祟祟的?”
“裴司使。”熟悉的嗓音,帶着幾分喑啞。
“賀蘭……慎?”
裴敏一愣,忙打開門一瞧,只見滿庭樹葉被狂風摧殘,燈籠搖晃,賀蘭慎于風中巋然不動,立于廊下,深邃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裴敏心中的詫異在此刻到達了頂峰,被風吹得一哆嗦,搓了搓雙臂道:“你大晚上不睡覺,跑我房前站着作甚?”
賀蘭慎還穿着夜宴時的衣裳,顯然一晚未睡。
他沒有回答裴敏的話,衣袍于風中獵獵,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歸去般,只看了裴敏半晌,低聲問了個毫不相幹的話題:“裴司使,芳齡幾許?”
“哈?”裴敏悚然一驚,狐疑地看了賀蘭慎許久,伸手去摸他的臉頰。
他面色如常,臉卻很燙,明顯是酒意作祟。
“我說呢!”裴敏好笑道,“你喝醉啦,賀蘭真心?”
賀蘭慎執意望着她,大有不得到答案不罷休的架勢。
裴敏一提年紀及煩悶,只好敷衍笑道:“芳齡二八,青蔥年少。”
賀蘭慎眯了眯眼,寫滿了懷疑之色。
裴敏被他看得老臉一紅,加之只穿了單薄的裏衣,被風吹得涼飕飕的,只好說了實話:“二十又一”,滿意了麽?趕緊走趕緊走,風怪冷的。”
賀蘭慎沒有動,只自顧自點頭,莫名來了句:“我并未比你小多少。”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令裴敏胸中一震,仿佛被一棒擊中心坎。
未等她反應過來,賀蘭慎卻是輕輕向前一步,伸手将她僵直的身軀攬入懷中,下巴擱在她的肩上,是個十分親昵的姿勢。
他的懷抱暖而有力,足以驅散夜風的狂躁與寒冷。
裴敏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睜眼望着頭頂搖搖晃晃的一盞殘燈,手臂好幾次擡起,複又放下,張了張嘴道:“賀蘭慎,你怎麽了?”
夜色濃濃,風雨将至。
賀蘭慎閉目,腕上的佛珠抵在她腰上,聲音低低在耳畔響起,複雜且決然,說:“裴司使,我有罪。”
作者有話要說: 打個補丁:①②③都是出自《心經》感謝在2020-04-24 22:33:28~2020-04-25 18:52: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聽風唱歌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九七 11瓶;是阿霁呀 5瓶;Biu 2瓶;26864636、22315255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