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見師忘情從司藥堂偏廳中出來, 裴敏迎上前問道:“師姐, 怎麽樣?”
師忘情看了她一眼,道:“有瘀傷,但未傷及根骨,敷藥養四五日便好了。”
“那便好。”裴敏懸着的心總算落回了肚裏,想了想道,“師姐去忙罷, 我去看看他。”
“裴敏。”師忘情喚住她, 欲言又止, 蹙眉許久,終是清冷道, “過幾日就是中元節, 你如何打算?”
裴敏想了想, 回複道:“還是老規矩。”
師忘情輕輕颔首:“我和李婵去安排。”
推門進去,深重的膏藥味撲鼻而來,賀蘭慎盤腿坐于一尊繪有流雲野鶴的屏風前,赤着上身,嚴明正端着一只藥罐子給他抹藥。見到裴敏進來,嚴明下意識橫身擋在只穿了褲靴的賀蘭慎前, 皺眉道:“裴司使怎麽不打聲招呼就進來了?”
“擋什麽?又不是沒見過。”裴敏也不避諱,自個兒尋了個位置坐下,掃了眼賀蘭慎大片青紫瘀傷的肩背,眉毛微不可察地一皺,“這般嚴重, 若是砸到了腦袋成了傻子,那可如何是好?”
賀蘭慎抓起衣裳披上,修長的手指三兩下系好衣結,示意嚴明先退避。
待嚴明走後,賀蘭慎将下裳褶皺抖平,問道:“司中修繕之事,可都安排好了?”
“你都這樣了就少操點心罷!工部派人來了,烏至正和他們協商着呢。長安宮城、官邸遭風災侵襲者多處,工部要先忙完宮裏的才管得了咱們這兒,少說還要緩幾日。我已命吏員将書樓卷宗移至正堂,暫且扯些油布蓋在屋頂應急。”
裴敏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點着案幾,問:“你的傷沒事罷?看着怪吓人的。”
賀蘭慎淡然道:“皮肉傷,不礙事。”
裴敏瞥見賀蘭慎握拳置于膝上的雙手,見他指腹和手背上有些許破皮的擦傷,想必是接住那橫梁時不小心劃破的。
傷口不算深,但房梁上積灰頗多,不算幹淨,裴敏有些不放心,便挪過去坐近些許,與賀蘭慎共用一案,道:“嚴明做事未免太不細致,你這手上的傷還未處理呢!過來,我給你上藥。”
說罷,不由分說拉起他的左手置于案上,用藥勺剜了白玉凝膏一點點糊在他的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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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敏做事不比嚴明細致多少,藥膏抹得太厚,動作卻輕而認真。賀蘭慎只需稍稍側首,就可以看到她濃密半垂的眼睫和挺直漂亮的鼻……
她鼻尖上有一顆很小很淡的痣,需要湊近了才看得清。
狂風初歇,一線天光從雲層透出,屋檐下的滴水都仿佛亮堂起來,發着光似的。
那一線薄光從窗邊投入,映入裴敏的眼中。上着藥,她忽然問道:“賀蘭真心,你中元節……可有安排?”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驚了一下。
好在賀蘭慎并未察覺,依舊攤開雙手任由她抹藥,平靜道:“要去大慈恩寺燃長明燈,誦經渡厄。”
裴敏摳了摳案幾邊沿剝落的紅漆,垂眼笑道:“行,我随口一問……”
“誦完經後,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燈。”賀蘭慎又低聲補上一句。
裴敏抹藥的手一頓,擡眸看了賀蘭慎良久,試圖窺探出些許端倪。然而未果,她眯着眼散漫道:“老實說賀蘭慎,那晚喝醉後的事情,你到底記不記得?”
賀蘭慎亦回視着她,目光澄澈坦然,眼尾的一點朱砂色俊美無雙。
到底是裴敏先敗下陣來。她哼了聲,将藥勺往罐中一丢,涼涼道:“行,忘了也好!藥上好了,你好生歇着,午膳我讓程六給你送房裏來。畢竟他今兒這條命是你救的,服侍你七八日也不算虧。”
說罷,她拍拍手起身,依舊拖着慵懶的步伐朝門外走去。
賀蘭慎目送裴敏出了門,視線落在自己糊了厚厚藥膏的手上,嘴角揚起一個稍縱即逝的淺淡弧度,是她不曾見過的驚豔溫柔。
遠處暮鼓聲聲,到了歇工休息的時候。
賀蘭慎牽了馬出司門,在側門處見着了采辦紙紮天燈歸來的師忘情和李婵。
兩行人對上,師忘情微微颔首致意,正欲走開,賀蘭慎卻是沉聲喚住她道:“師掌事,可否借一步說話?”
師忘情有些訝異,回身看了他一眼,而後将手中的香燭等物交到李婵牽着的牛車上,示意這個終日戴着面具的古怪少女道:“阿婵,你先回去,讓烏至叔叔把東西收好,再去通報裴敏一聲,好麽?”
師忘情一向脾氣火爆,這還是賀蘭慎第一次見她如此溫聲細語地講話,心中對李婵的身世來歷越發好奇。
李婵臉上照着的鬼面陰森可怖,乖乖點了點頭,牽着牛車繞去後門倉房。
側門矮牆兀立,綠蔭橫生,水窪倒映着斑駁的樹影,師忘情恢複了漠然的神情,問:“少将軍何事,直言便可。”
“有幾句話想請教師掌事,”賀蘭慎撫了撫牽着的馬兒,認真道,“和裴司使有關。”
聞言,師忘情習慣性皺眉,立即問:“我家裴敏欺負你、輕薄你了?”
賀蘭慎一怔,擡手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搖首道:“并未。師掌事何出此言?”
師忘情稍稍放下了心,而後道:“裴敏性子頑劣,不拘小節,雖聲名狼藉,但對自己人從未虧待過。自接管淨蓮司後,她更是不曾把自己當女人看,招貓逗狗惹人嫌的事沒少幹過……所以,若她有什麽地方招惹、冒犯了少将軍,我替她道聲歉。”
師忘情看人極準,心思細膩,這等事總是局外人旁觀者清的,故而出言提醒。
“師掌事言重了,裴司使并未有任何不妥之處。”賀蘭慎撫了撫身旁噴着響鼻躁動的馬兒,方道,“我想知道當年裴家到底發生了什麽,裴司使手腕上的傷是從何而來?連師掌事都沒法消除的傷痕,必定是極深極痛。”
說到最後一句時,他的嗓音明顯地低沉下來,師忘情甚至聽出了些許‘心疼’的意味。
面前的少年是誠心關懷裴敏的,哪怕他所處的陣營是裴敏的對立面。
心中動容,師忘情紅唇輕啓,話到了嘴邊又咽下,最後只化作清冷的一句:“裴敏素來不喜有人揭她的舊傷。她不願說的事,我也不會說,少将軍想知道,不妨自個兒去問她。”
“那我換個問題。”賀蘭慎擡眼,如雲開霧散,緩緩道,“六年前贏走金刀的裴家少年,到底是誰?”
師忘情神色一變,霎時的驚詫和遲疑閃過,并未逃過賀蘭慎的眼睛。
七月半,中元鬼節,祭祀地官。
今年和往年一樣,淨蓮司中午便關了大門不再忙活。入夜,裴敏率領司中的十餘老部衆一同去河邊曠野燃天燈,致以酒肉,告慰先靈。
河東丁醜年一戰,裴氏九族戰死者屍骸累累,一魂一燈,千盞燈扶風而上,恍若曠野銀河星垂。歷時六年,當初浩浩蕩蕩數萬裴氏族人門生,死的死走的走,如今只剩下這伶仃的十三人還頂着惡吏的名號,陪伴在裴敏身邊。
起風了,一望無際的蘆葦翻湧綠浪,橙紅的天燈密密麻麻飄散在天際,指引亡靈超度往生。一樽濁酒灑入泥土,衆人燒香舉于頭頂,虔誠躬身,那逝去的輝煌與永生不滅的傷痛伴随着冗長的招魂聲,沉浮于濃于墨色的暗夜之中。
祭祀完,裴敏并未随衆人一同回淨蓮司,而是轉而去了晉昌坊的大慈恩寺。
她每到中元節心情便不好,又喝了酒,本不想走這一趟,可到了坊間,看到身邊小攤和頭頂彙聚的各色蓮燈,不知怎的就想起那日賀蘭慎的邀約:“誦完經後,可以和裴司使一同去放河燈。”
心中一軟,腳步跟随心的指引,情難自禁。
大慈恩寺的門口有不少僧人在施粥放焰口,裴敏一眼就望見了立在人群中的白袍少年。賀蘭慎今日穿的是素色圓領袍服,大概是還了俗的緣故,并未做和尚打扮……裴敏在心中惋惜,本以為可以看到他穿僧袍的樣子,想必是清冷寡欲如高山神祗般好看。
正感慨着,賀蘭慎仿佛心有靈犀般擡首,視線隔着攢動的人群與她對視。
十裏燈海綿延,光河之下,兩人皆是有些恍惚。
賀蘭慎回過神,将手中的粥勺交到身邊小沙彌的手中,而後按着刀穿越人海和燈河,穩穩朝她走來。
他身姿如此修長挺拔,既有着少年人的青澀幹淨,亦有着成年人的沉穩強大。金刀挂在他的腰間,令裴敏有了一瞬間的失神,仿佛又看見了六年前那個贏了金刀接受萬千長安游俠致敬的少年。
面前陰影遮下,賀蘭慎并未責備她的遲來,只輕聲道:“走罷。”
中元夜也是要宵禁的,再過半個時辰市坊間就關門禁行了,故而湖邊并未有閑雜人等,只有密密麻麻被水打濕的河燈黏在兩岸,化作一堆廢紙。
兩人各買了一盞蓮燈,坐在青龍坊前城角的湖邊石階上,将蓮燈緩緩推入潺潺的流水中。
那兩點燭火跳躍遠去,裴敏面上帶着醉酒的微紅,抱膝道:“賀蘭真心,為何約我來放河燈?”
賀蘭慎不答反問,眼中映着粼粼的月光和燭火道:“裴司使為何應約來放河燈?”
裴敏眯着迷離空洞的眼,笑了好一會兒,才模糊道:“怕你一個人傻等,正巧沒事幹,就來了。”
“喝了多少酒?”賀蘭慎皺眉,“你身子不好,喝多了會難受。”
“不多,就幾杯而已。”說完,裴敏方覺不對勁,換了個姿勢,曲肘撐着身後的石階道,“不對,我喝多少與你何幹?”
賀蘭慎沒回答。
他盤腿坐于石階上,将腰間的金刀解下置于膝上橫放,摩挲了許久上面陳年的砍傷劃痕,方沉沉問道:“裴司使當初贏得金刀時,是何感覺?”
“還能有什麽感覺……”話音戛然而止。
裴敏渾身一僵,酒意消退,歪頭盯着賀蘭慎俊美的側顏,冷笑道:“好啊,賀蘭真心,你在套我的話?”
“非是套話,而是肯定。”賀蘭慎迎上她的目光,抿了抿唇,方道出壓在自己心中許久的秘密——
“那年,我也在場。”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4-26 20:50:48~2020-04-27 21:18: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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