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咦,小和尚?”短暫的怔愣過後,裴敏再次感嘆冤家路窄。
她猜到了聖上會從羽林衛中調人來淨蓮司,唯獨沒有猜到調過來的會是賀蘭慎——一個入官場才半個月的佛家少年。
按理說,賀蘭慎在羽林衛有大好前程,不該“流放”至淨蓮司。
日落時分,長安街市陸陸續續點了花燈,如同星河宛轉流淌。
天色黛藍漸濃,頹靡的夕陽與新生的燈火交相輝映,橙黃的暖光灑落,空氣中的塵埃都成了浮動的碎金色。
“我奉聖命兼任淨蓮司督察使,還有誰要立威的,盡管上來。”賀蘭慎站定,隔着半個庭院與裴敏對視。
那雙眼深不見底,霎時間裴敏竟生出一種被他看透的錯覺。
“沙迦呢?”她玩着指間的銅錢,壓低聲音問道。
大概方才扔缸耗盡了力氣,狄彪握着重劍的手微顫,不爽哼道:“屋脊上。”
說來也巧,恰時一人從屋檐躍下,如鷹隼般穩穩落在地上,拔-出腰後交叉懸挂的兩柄波斯彎刀,緩緩朝賀蘭慎走去。
這人身穿西域異族服飾,一頭棕褐色的茂密鬈發,高鼻深目,眼睛是罕見的灰藍色,麥色的皮膚如豹子般矯健,嘴角帶着痞氣的笑意,看似漫不經心,渾身散發出的氣場卻是兇悍非常,實力絕對淩駕于狄彪之上。
這就是來自波斯的第一高手,淨蓮司司獄堂左執事,沙迦。
賀蘭慎單手按在刀柄上,擺出備戰的姿勢。幾名羽林軍也紛紛拔刀,對準緩步逼近的沙迦。
見狀,淨蓮司內或坐或立的下屬們也直起身,如狼環伺,惡狠狠盯着羽林衛的人。
兩派人各自對峙。
分不清是誰先出的手,彎刀和唐刀撞在一起,發出龍吟般的铮鳴聲。數招過後,沙迦和賀蘭慎各自後退兩步站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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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正膠着,忽聞遠處暮鼓聲聲,酉時到了。
“時辰到,收工了。”裴敏慵懶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她打着哈欠起身,抻了抻雙臂,揮趕淨蓮司衆人道:“還杵在這作甚?都收拾收拾,出去看看夜市花燈,一年中也只今夜不用宵禁呢!”
沙迦率先收了刀,殺氣消散,竟不再管那群嚴陣以待的羽林衛,只痞笑着走向裴敏,聳肩攤手道:“沒錢啦,裴司使借兩個錢銀用用?今晚平康坊的酒水都漲價呢!”
他的長安官話帶口音,聽起來有些奇怪。
裴敏将手中的銅板丢給他,沙迦嫌少,撇着嘴走了。
狄彪狠狠瞪了賀蘭慎一眼,也走了。淨蓮司的下屬們紛紛去拿石桌上的賭錢,卻被裴敏拍開。
她将那些零散的銅錢銀兩歸攏揣入袖中,笑吟吟道:“來的人既不是秦正也非謝寄北,大小通殺,莊家贏!”
下屬們這才察覺上了當,揮手“吔”了聲,四散開去。
聚衆賭博,散漫輕浮;說殺就殺,說散就散;将無将威,兵無兵規……幾個羽林衛的人看到淨蓮司的人如此作風,俱是目瞪口呆。
庭院空蕩起來,唯有那銅缸突兀地立在階前道中,山羊胡的疑犯還被綁在鐵釺上,沒人管他。
太陽完全沉沒,光線逐漸晦暗,裴敏背對着賀蘭慎站立,聽到少年的嗓音穩穩傳來:“赴任文書在此,請裴司使過目。”
即便剛經歷一場惡戰,他的聲音依舊沉靜清朗,沒有絲毫起伏。
随行的副将趁機向前,耐着性子,将裝有文書和官印的錦盒捧至裴敏面前。
“上元夜吉日,淨蓮司不攬活了。”裴敏一副懶于應付的樣子,伸出纖白的五指置于唇邊吹了吹,對送到眼前的錦盒視若不見。
捧着盒子的副将欲怒,忽聞角落裏傳來一個人的呼救聲:“羽林衛大人!大人救救小人!”
賀蘭慎尋聲望去,看到了綁在鐵釺上的男子。男子滿臉煙灰,衣服下擺被燒焦了,毛蟲似的抱着鐵釺掙紮扭動。
賀蘭慎劍眉微蹙,問道:“此人所犯何錯?”
“他的主子惹了我,我便罰他。”裴敏過了好半晌才回應,擡眼瞥他,眼中蘊着惡劣的笑意,“小和尚,那繩結眼熟麽?還是跟你學的呢。”
綁住男子的是縛豬蹄的結,和那夜賀蘭慎綁裴敏回大理寺獄的如出一轍。
賀蘭慎道:“審問刑罰之事,當屬刑部和大理寺職責範疇。”
裴敏瞪大眼,佯做驚異:“呀,是麽?這麽說來,他們豈非要感激我俠肝義膽為其分憂?”
她這般說黑為白,賀蘭慎一時無言。
“賀蘭大人好像不大開心?那就好,你不開心我才開心。”裴敏輕笑,凝望少年的臉色,試圖捕捉他每一分一毫細微的情緒變化,“你所見之人,是不良人集結的惡鬼修羅;你所立之地,是長安城最黑暗的煉獄深淵。願賀蘭大人在此官運亨通,早日超生超度!”
“裴司使不必試圖激怒我。”
賀蘭慎一語道破,又道,“同僚為官,你我之間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磨合。明早卯正集合,面議交接事宜。”
裴敏裝作沒聽見,慢悠悠朝外走,揚聲吩咐:“來人,将這疑犯關入水牢,直至他吐幹淨真話為止”
“裴司使!”身後傳來羽林副将的怒喝,“你身為下級當協助督察使熟悉環境、交接工作事宜,怎能抛下上司一走了之!”
裴敏頭也不回地出門去,笑得越發猖狂。
入夜,上元節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花燈在頭頂彙成光的海洋,東市街道兩旁擺滿了各色小攤,賣面具、賣吃食、賣胭脂水粉、玉佩香囊的,将道旁占得滿滿當當。各色男女來來往往,買花燈猜燈謎,或是擠在平康坊的樓閣下争相抛擲紅绡綢緞、頭花簪子等物,期待小娘子的垂憐……
市集空地中有人在耍百戲,裴敏站在人群外圍駐足看了片刻,忽而笑道:“什麽‘滾釘板’‘碎大石’的老把戲,假得很。他們若見過牢獄裏哀嚎的犯人,嘗過真正的筋脈寸斷、肉爛骨碎之苦,便沒興致操這樣的營生了。”
靳餘手裏拿了個胡麻餅咬着,聞言滿眼崇拜地望向裴敏:“裴司使,我何時也能像朱雀、沙迦他們一樣出任務捕犯人?”
裴敏失笑:“等你再長大罷,小孩兒。”
朱雀料想她大概是想起五年前的往事了,怕她不痛快,便岔開話題道:“賀蘭慎那邊,裴司使準備如何處置?”
裴敏道:“按計劃來,靜觀其變,先摸清楚他的底細。沙迦不是……沙迦呢?”
“我在!我在這!”沙迦高舉一只手,費力地從人群中擠出,臉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個鮮紅的口脂印,顯然又是仗着一張波斯人的稀有面孔逗小娘子去了。
他擦了擦臉,爽朗一笑,用帶口音的漢話問道:“什麽事?”
裴敏好笑道:“問你今日與賀蘭慎交手,幾分勝算?”
“他力氣很大!我像他這般年紀的時候,遠不及他身手厲害。”一談起下午交手的那少年,沙迦眼睛都亮了幾分,贊許道,“若是一對一單挑,我最多五分勝算。裴司使,那少年是個天才!”
也就是說,賀蘭慎那小和尚竟能和淨蓮司排名第一的刺客打成平手。
裴敏拿起路邊攤位上售賣的鬼面面具,罩在臉上比劃一番,複又放下,繼續朝前挪動道,“我倒越發期待了,且看看這小和尚會出什麽招數,鎮住本司的一幫妖魔鬼怪。”
“裴司使放心!不管大唐天子派了誰來監督,沙迦的心永遠都屬于你,永遠是你最忠誠的下屬!”說這話時,‘最忠誠的下屬’此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邊旋轉起舞的胡姬,還抽空吹了聲口哨,與胡姬眉來眼去。
裴敏十分感動,回應他……
“滾。”
一行人玩到子時方歸,淨蓮司內已沒有了賀蘭慎和其部将的身影,唯有交手時打碎的瓦礫、破損的圍牆被修繕好了,水缸也恢複原位。
看來賀蘭慎的人不住淨蓮司,也好。
裴敏梳洗完睡下,已是後半夜,朦朦胧胧睡下,感覺剛合眼沒多久,便聽見庭院中傳來了催命符似的大鼓聲,咚咚咚,咚咚咚,震得人腦殼疼。
不一會兒,鼓聲停,有人沉聲高喊道:“少将軍有令,起床,點卯!”
裴敏歪七扭八地躺在睡榻上,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懶洋洋掀起一只眼皮望去:窗外黑漆漆的一片,狗都沒醒。
小和尚要完。
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翻身用被子蒙住頭,繼續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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