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靳餘回來了。
裴敏從宮裏回來,甫一進淨蓮司,便見一條人影飛撲過來,險些撞上她時又堪堪剎住腳步,興奮喚道:“裴大人!”
奔過來的人也就十六七歲,身穿墨藍翻領胡服,束起的高馬尾随着步履甩動,身量雖然算不得高大,卻生得明眸皓齒,笑起來眼眸澄澈沒有一絲雜質,是個很可愛的鄰家少年。
“小魚兒回來啦?”裴敏喚他的小名,眼裏也帶了些明媚的笑意,“此去洛陽一行,可找着自己的爺娘了?”
靳餘是洛州饑荒時,被裴敏從餓殍屍堆中撿回來的。
他搖了搖頭,有些失望的樣子,然而很快打起精神來,笑出腮幫上一點梨渦:“我給大人帶回了洛陽特産的梨花春和羊肉幹,已經送去您房間啦。”
“還是小魚兒有孝心,平日沒白疼你。”裴敏去武後那兒将被罰的俸祿補了回來,心情正好着,便道,“下去玩罷,我去正堂商議些事。晚上我們一起,讓你烏至哥哥烤羊肉佐酒吃!”
烏至是回纥人,烤羊肉的手藝一絕,靳餘咽了咽口水,歡呼一聲跑開了。
裴敏朝身側候命的下屬道:“朱雀,吩咐諸位執事、主簿,一刻鐘內正堂集合議事。”
朱雀領命前去。
裴敏性格散漫,賞罰分明,卻不以死板的規矩約束下屬,一月也難得去正堂集會一次。司監堂左執事王止察覺到了些許嚴肅,便問道:“裴司使,是出什麽事了嗎?”
裴敏朝正堂走去,官袍明麗,從鼻子裏哼笑一聲:“終歸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帝後之間生了嫌隙,首當其沖的便是淨蓮司。”
裴敏三言兩語,将今日入宮得來的消息說清,又道:“這麽大的動靜,淨蓮司居然全然不知,北衙禁軍越發厲害了。”
“聖上的人一旦滲透進來,以後無論淨蓮司選擇哪一方,都勢必會得罪另一方。”話雖如此,可王止并未流露太多擔憂。
“淨蓮司這塊硬骨頭,不是每個人都能吞得下的。”何況天皇陛下病體沉疴,将來是誰的天下還未可知。
思索間已到了議事廳正堂,裴敏望着檐下挂着的黑漆牌匾,唇線微微上揚,“這裏已經多少年不曾熱鬧過了?不管那邊派誰過來,且看看到底是他吞了淨蓮司,還是淨蓮司吞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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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門扇往兩邊推開,廳內案幾後,十餘位身穿印有紫金蓮紋戎服的下屬跪坐。聞聲,這群面色或陰冷或兇煞的惡吏一改懶散姿态,收斂神情,直身叉手行禮道:“裴司使!”
……
連着數日的沉靜,宮裏一直沒有新消息傳來,自羽林衛換血,拔了一衆暗樁眼線,打探消息也不似之前那般便利。
越是風雲變幻之前,則越是風平浪靜。
不幾日到了上元佳節,長安市坊間提前一日便挂好了各色花燈,像是一夜之間春風入城,吹開了市坊街道上空層層疊疊的燈籠花海。還不到黃昏,已有紅男綠女趕早結伴出行,屆時燈火通宵達旦,熱鬧會持續一整夜……唯有淨蓮司內大門緊閉,與喧鬧絕緣。
偏廳前的空地裏,裴敏正在審訊新抓的犯人。
那人蓄着山羊胡,身量黑而精瘦,臉上挂了彩,衣襟處也不知沾了誰的血,此時正被手腳朝上綁着,背部朝下,整個人如同一只烤全羊般被縛在粗長鐵釺上,身下不到兩尺處就是一大盆未點燃的炭火。
這火若是點起來,便是一頭整豬也會烤熟。
男子吓得面色發白,仍拼死掙紮,瞪眼咒罵道:“你們這些淨蓮司走狗,啖狗屎的蛆蟲敗類!有本事殺了老子!”
裴敏不急不躁,等男子罵累了,方翹起尾指掏了掏耳朵,散漫道:“罵得好。只是你可知道,淨蓮司如何處置嘴巴不幹淨之人?”
朱雀接上話茬,故意陰聲道:“口出惡言者,當漱口刷牙。只不過刷牙的器具不是柳條也非茶葉,而是布滿了尖銳鐵釘的刷子。這一刷子刺入嘴裏,不消幾下,牙龈舌頭都會被攪個稀爛,直到碎肉和着鮮血含在嘴裏,吐不出、咽不下,牙齒顆顆脫落,那才罷休。”
方才還在掙紮咒罵的男子果然僵住了身子,睜大眼敢怒不敢言。
不過是披着“正義”外皮的貪生怕死之徒,稍稍一吓唬便原形畢露。裴敏哂笑,端詳着男子色厲內荏的狼狽模樣,“常遠,洛州曲縣人士,家中有一花甲老母,妻兒雙全……老汪若是識趣,就應該奉上銀兩買回淨蓮司的情報,好保住他老人家的官帽。可惜,他竟傻到派你夜潛淨蓮司偷盜證據。”
裴敏輕飄飄揭了他老底,直到在他眼中看到了明顯的懼意,方笑吟吟問:“說罷,你家主子見了河西富賈高家多少次,收了他多少錢財?”
男人張了張嘴,複又閉緊。
“不說?”裴敏點頭,給了朱雀一個眼神,示意他處置。
朱雀拿來了火把,作勢将炭盆點燃。
漸漸的,熱浪蒸騰而起,扭曲了空氣,男子垂下的衣裳下擺已經有了燒糊的焦味,汗水順着他慘白的臉頰下滑,全部沁入衣領之中。偏生淨蓮司的惡鬼羅剎們還體貼地轉動鐵釺,力求使得他受熱均勻。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男子被這陣仗吓得渾身顫抖,連連啞聲哀求道:“我說、我什麽都說!小人只是負責替汪侍郎聯絡高家的中間人……并不知曉他們密談什麽!這次偶然間聽……聽高家人提及,想以美人、良田相贈,求汪侍郎舉薦……舉薦高家嫡子入吏部門下為官!”
斷斷續續說完,男子已是喘氣如牛,張大嘴虛弱道:“就、就這些了……求大人們饒過小人!”
這厮狡猾。裴敏知道他并未說出全部實情,所吐露出來的口供不過冰山一角。
不過淨蓮司有的是時間,裴敏也沒打算真的“大烤活人”,便擺手示意王止将炭盆挪開,轉頭問朱雀,“供詞都記好了?”
朱雀點頭稱“是”。
正說着,忽聞前院傳來争吵,繼而是砰地數聲悶響,似是有人打鬥。裴敏尋聲望去,果見青檐上隐隐有塵土揚起,司內潛伏的高手聞聲而動,從四面八方趕去。
“怎麽回事?”裴敏顧不得還綁在鐵釺上的疑犯,揚聲問。
一名下屬匆匆而來,躬身道:“回裴司使,門外有羽林衛的人執聖上禦筆親書的文書而來,說是新上任的淨蓮司督察使。”
“他們進來了?”
“不曾,沙迦大人領着青鸾和狄彪鎮守門口,與羽林衛起了沖突。”
來得這麽突然?
朱雀問:“來的是羽林衛的誰?”
下屬搖頭:“不認識。”
王止道:“應是謝寄北。”
朱雀不贊同:“謝寄北年輕,來者必定位高權重能震懾衆人……我猜是将軍秦正。”
聽二位部下争執,裴敏突發奇想,不正經道:“不若賭一注?來,押大賭聖上派來的是羽林衛将軍秦正,押小則是長史謝寄北!”
秦正與謝寄北皆是羽林衛中的骁勇老辣之輩,深得天子倚重,派他倆來的幾率最大。
對于自家主子的跳脫頑劣,淨蓮司上下早習以為常,何況有一等高手沙迦和狄彪坐鎮,羽林衛的人要進這扇門并不容易。
便不再緊張,王止率先壓了二兩碎銀,道:“押小,謝寄北。”
朱雀丢了一顆銀锞子:“押大,秦正。”
下屬們:“押大……”
“謝寄北……”
“秦正……”
原本凝重的氣氛瞬間活絡起來,石凳上一分為二散落了不少銅板銀錢,一群沒有去觀戰的閑人圍着裴敏,押注押得不亦樂乎。
唯有那衣裳焦黑的山羊胡疑犯還綁在鐵釺上,孤零零的,頗有些哀怨。
約莫片刻,打鬥聲明顯朝偏廳方向而來。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繼而一條人影撞開偏廳庭院的大門,直直飛了進來,背部着地滾了一圈迅速挺身而起,擡袖狠狠蹭了蹭劃了一道血口的鐵青下巴。
裴敏認出這名部下,不由眉尖微挑,怔了會兒方問道:“狄彪,沒事罷?”
“老子能有什麽事!”狄彪聲如洪鐘,肌肉虬結,站起來足有九尺多高,宛若巨人般提着重劍一頓,喝道,“小兔崽子,爺爺跟你拼了!”
門口,一條修長熟悉的身影緩緩踏過石階而來。
裴敏眯了眯眼,心中有了不詳的預感。然而還未等她看清楚來人的臉,一旁的狄彪艱難抱起院中貯水的青銅水缸,霎時他脖子及臂上上青筋暴起,睚眦欲裂,借力轉了兩圈後将銅缸狠狠朝門外來人擲去!
這缸少說也有數百斤,普通人根本無法撼動分毫,縱使高手如雲的淨蓮司中也只有狄彪能搬動一二。
銅缸帶着呼呼風響而去,那一瞬仿佛被無限拉長。
他要死了。
裴敏僅存的一點良心發現,思忖自己是否縱容屬下鬧得太過了?雖說要給新官一個下馬威,但她并不打算在自己的地盤鬧出人命……
正想着,只聽見嗡的一聲悶響,門口那人竟徒手接住了那只幾乎半人高的銅缸!那麽重的東西,他只是朝後退了半步,膝蓋微屈便頂住了。
此人天生神力,世間罕見!
四周死寂。
他半截身子都被銅缸遮擋住,修長有力的手指抓住銅缸邊緣一放……又是咚的巨響,銅缸墜地落穩,震得地面顫了三顫,揚起一地塵灰。
黃灰彌漫中,一條銀铠白袍的身影繞過銅缸而來。
他仿佛于混沌中破出的戰神,先是黑靴邁出塵霧,繼而是武袍下擺、鑲金的蹀躞帶,再是墨色的束袖護腕及纏在左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
最後,是一張冷清英挺的少年臉龐。
作者有話要說: 裴敏戳了戳小和尚結實勻稱的臂膀,不屑道:“光力氣大有甚用?智慧才是人最厲害的武器。”
賀蘭慎不說話。
然而将來……
被賀蘭慎輕而易舉打橫抱起,且掙脫不得的裴敏:……終于知道力氣大有什麽用了。
(PS:不提倡“鐵釺烤人”的法子,好孩子不要學習哦!)
感謝在2020-03-27 11:09:52~2020-03-28 12:40: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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