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章節
他眼珠轉轉,說:“阿彌陀佛,行了行了,等你回來就跟着你和仰師叔學木工。”
我說:“大師父,等我回來,我要補考!”
和因還看着我,我也仍看着他,他搖着頭對我笑了笑,我也笑出來。和因從懷裏摸出顆蘆柑,招呼我到他身邊坐下,說:“來來來,往生咒再背來聽聽。”
我坐過去,叽裏咕嚕背往生咒,往生咒就那麽幾句,我早就背地滾瓜爛熟了。和因剝蘆柑吃,吃一瓤,遞給我一瓤。秋冬之交,廟裏陰寒濕冷,和因屋裏已經燒上了炭爐,蘆柑有核,吃到核,他往炭爐裏扔,我有樣學樣,和因看到了,對我道:“塵勻啊,你來山上快一年了,第一回下山,下了山切莫行歪路。”
他又說:“你爸爸媽媽春節就會來看你了,你在廟裏修,他們是會有好報的。”
我點頭,又往炭爐裏扔了兩顆蘆柑核,搓搓手指,蘆柑吃完了,我眨巴眨巴眼睛看和因,吞了吞口水。和因敲了下我的腦袋:“還得管住自己的嘴!”
我又點頭。
臨下山前,師兄送了我一尊木頭轉輪王,我一手恰好能握住。師兄說:“我看你總畫他。”
我開開心心地收下了,又有點舍不得師兄,我和師兄說:“下回雕個你自己吧,我也總畫你啊。”
師兄笑眯眯地攏着手和我說話:“我有什麽好畫的,臉上那麽大一塊胎記。”
大家都說師兄就是因為臉上的胎記才被爸爸媽媽抛棄了的。我想到這件事就要掉眼淚。我哭着拍師兄的胳膊,說:“師兄,你等我回來啊,等我回來我就補考,我考第一名,我和你學木工。你等我。”
師兄擦擦我的臉,和我揮手,我也和他揮手,轉身走出好幾步了,我回頭看,師兄還站在原地,我又朝他揮手,他又朝我揮手。我覺得他像在笑,因為隔得遠,我看不清。我記不清了。
我把師兄送的轉輪王貼身帶着,我覺得它好暖,我每次掏出他看,掏出他摸,我就奇怪怎麽有木頭天生這麽暖。
咳,我都忘了天再冷,人的身體也是暖的,是我自己的體溫把它捂暖了。
人的忘性真大,人也真容易為了一點半點地開心糊弄自己,沒人想明明白白地活着,活得太明白就成佛了,佛在人間是待不下去的。可人間有好吃的,好玩兒的,紅花綠草,換我,我不願意成佛。我就在人間稀裏糊塗地活。
冬天山下的村子辦喪事的确實多,那年冬天,我學了個新詞:喜喪。說的是人活到兒孫滿堂,有人養老送終,牙齒掉光,皮皺肉幹,撒手人寰,那就是喜事了,是得歡歡喜喜操辦的。師叔們裏有會吹唢吶的,走在喪事隊伍最前頭,吹唢吶,我們走在最後頭念經。就念往生咒。有的人家點明要聽《心經》的,我還念不來,就混在師叔們裏面動嘴皮子。和因和尚說得沒錯,辦喪事的人家看到我,本來哭成個淚人的,都要擦擦眼淚,看我幾眼,大姑娘們議論,說這個小和尚長得真機靈,怪可愛的。
還有人來逗我說話。他們問:“小和尚,你有法號嗎?”
我說:“法號塵勻。”我還寫給他們看是哪個塵,哪個勻,裝模作樣地說:“大師父說,要我修為人勻稱,勻和。”
那些問話的人一個看一個,一個個都笑,搖着手指說,這個小和尚有慧根哇!
喪禮上很多人哭,吃白事飯的時候很多人笑。這就是喜喪了。
我在這些喪禮上收了好多糖,我每天只吃一顆,存了許多下來,我要帶回去給師兄。
我們路過了春城,但是春城沒死人,沒人要辦喪事。我坐在小面包車上往下望,春城是被群山包圍的一座村莊,冬天,草木枯萎,它像一個睫毛很長的人的眼窩。
我在本子上畫了畫它,我還畫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我的本子是一次辦喪事的時候一個女人送給我的,她是老師,我從別人的閑聊裏聽說了之後,她吃完白事飯走了,我就跟着她走。走到她家門口,她注意到了我,問我:“小師父,你迷路了吧?”
我點點頭。她說:“你上我家坐坐,我去找你的師叔們過來。”
我進了她家,她一個人住,桌上放了好多作業本。我翻了翻,翻到一本空白的筆記本,我在上面畫畫。
女人把這本筆記本送給了我。
車上,一個師叔問我:“塵勻,你畫什麽呢?是你爸爸和媽媽嗎?”
他說:“春節到了,他們就來了。”
我揉了揉眼睛,師叔說:“熬過這十年,你以後的人生是有大福報的。”
我問師叔:“師叔你多大了?”
師叔說:“我四十一啦!”
我說:“師叔,你也是小時候被爸爸媽媽送過來的麽?”
師叔笑着說:“我是自己來的,當和尚比當人沒意思多了。”
“沒意思?”
“對啊,人活着總是想要很多樂子,想要很多意思,意思多了就沒意思了,還不如當和尚,修因果,無因也無果。”
我聽不懂了,困了,抱着我的筆記本,和裝滿糖的小包睡着了。
我還畫花,畫草,畫樹,閑着在本子上畫,睡着在被子上畫,我們給人辦喪事,常常通宵達旦,不是睡在別人家就是附近找個廟,我那時候才發現只有我們廟裏的觀音是一百個腦袋的,我講給別的小和尚聽,他們還不信,我就畫給他們看,我畫得不好,畫得醜了,他們更不信了,說我畫的是一百個腦袋的毒蛇。我氣死了,罵他們心裏有毒蛇,看什麽都是毒蛇。
後來,我回到雲緣寺的當晚,在床上躺了會兒就溜了出去。我想去大雄寶殿,走到半路,感覺有人跟着我,我沒回頭,繼續走,摸進了大雄寶殿後,我躲到了門後頭去,等了一會兒,眼看鑽進來個小禿腦袋,我撲上去就把這個小和尚按在了地上,借着外頭掃進來的月光一看,看到一雙鬥雞眼。我問塵凡:“你跟着我幹嗎?”
塵凡說:“你半夜不睡覺不去夥房偷吃的,來大雄寶殿幹嗎?”
“哦,你這個小王八蛋,又想去告我的黑狀!”我說。
“你才是小王八蛋,呸!”
“好啊,你在佛祖面前說髒話!”
“你先說的!”
我說:“我是來拜佛祖的,我要畫她,我要好好畫她!我帶着誠心誠意,佛祖才不會介意我的髒話!”
塵凡問我:“你幹嗎那麽想當木匠?”
“你管得着嗎?”我松開了他,站起來,走到觀音像前,我問他,“那你想當什麽?”
塵凡說:“當大師父啊!住持和尚!”
我說:“你能有點出息嗎?”
“當木匠就是有出息?”
當木匠是沒什麽出息,但是能和師兄待在一塊兒,要出息好像也沒什麽用。我沒說話,我才不稀罕把師兄的事情說給塵凡聽。我翻身上了供桌,跳到觀音像身上,一口氣爬到了她的肩上。塵凡在下面直喊:“好啊!你污辱……你污辱觀音大士!!”
我翻個白眼:“你沒聽大師父講課嗎,佛像都是虛的,假的,佛祖在心中!就你這修為,猴年馬月才能當上住持和尚?“
塵凡氣得直跳腳:“我去找大師父!你等着!!”
我說:“你去啊,你去了我就說你也爬了觀音像。”我往觀音像另外一邊踩了幾個腳印,指着說:“喏,你的腳印!”
塵凡急了,匆匆忙忙爬上來那衣服擦腳印。我看得直樂,塵凡擦着擦着擦到了觀音的一顆腦袋,那是一顆老婆婆的樣子的腦袋。師兄說,這個樣子的叫老妪。塵凡擦着那老妪的臉,頭一低,哭了起來。
我看他,他撇過頭去,抹眼睛。他低低地說:“她好像我阿嬷啊……”
我扶着我手邊的一顆觀音腦袋,那是個女人的樣子,年紀不小了,眼角有皺紋,嘴角翹起來,像在笑。我摸着她,靠着她。
我還記得她。
她的眼睛是杏仁形狀的,她的耳垂是厚厚的,她的鼻尖圓圓的,鵝蛋一樣的臉。
她右面臉上有兩顆淺棕色的痣。
我還記得我媽媽的樣子。
我也哭了,一邊抽氣一邊說:“她好像我媽媽啊。”
我一哭,塵凡哭得更厲害,我的眼淚更停不下來了。我和塵凡就那麽一人趴在觀音一邊肩上,一人摸着觀音的一顆腦袋,哭個不停。我瞥見地上我們和觀音的影子,我們像落在觀音身上的兩片葉子。一陣大風過來,我們可能就會被吹走。
哭着哭着我們就睡着了。
第二天,東明發現了我們,揪着我們兩個的耳朵去見了和因和尚。我故技重施,不等和因說話,噗通跪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老實交待:“大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