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節
我不等他說話,自己先跪倒在地,磕了三個相響頭,搓着眼睛就開始哭:“塵勻知錯了,塵勻知錯了。”
我忙掏出那張十塊錢,雙手奉上給和因,抽抽噎噎地說:“大師父,全在這兒了,您要打要罵就打吧罵吧,塵勻沒修好,還是得打得罵,吃得苦中苦,方能……方能……”
我還編得下去,但是這種時候得讓和因編,我就擡頭看和因,他拿了那十塊,塞進自己兜裏,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
“我們修佛不是為了修成人上人,是為了修正果,是為了對得起自己,塵勻,知道了嗎?”
我連連點頭。那天晚上我跑回“莫須有”,點了根蠟燭,數了數我的私房錢。四張十塊加上一個五毛硬幣,三個一毛硬幣,這四個硬幣磕得我腳底出了水泡。我抱着這些錢睡覺,那時候我想用這些錢回春城,回去找我爸媽,回去上學。我可以自己給自己交學費,我可以自己給自己交夥食費,住宿費,我就想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
我睡到一半,聽到腳步聲,一下就醒了,蠟燭還在燒,我拿起燭臺一看,走進山洞裏,走到光線裏的是師兄。
莫須有是個山洞,這個名字還是師兄起的。
我爸媽把我送進雲緣廟的第七天晚上——我因為和塵凡打架,大師父餓了我三天,放我出來的那天,我從廟裏跑了。我一頭紮進後山,轉眼就迷了路,天上還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我怕得要命,好不容易找到個山洞,趕緊躲了進去。我又累又餓,還很困,我還沒穿鞋,腳被石子木頭刮傷了,疼得厲害。我想我爸,想我媽,想得直掉眼淚,我就連那口難吃的血蛤,那口難喝的白酒都想。
我不明白。我不是爸爸媽媽來之不易的寶嗎,那他們為什麽要我來吃這樣的苦?
師兄在山洞裏找到了我。師兄的鞋子沒了一只,師兄的灰袍子劃破了一道,他擦擦我的臉,擦擦我的腳,說:“小寶啊,你可跑得夠遠的。”
我哇哇大哭。師兄拿着個手電筒,到處照了照,從懷裏摸出包餅幹,包裝濕透了,我搶過來拆了就啃。師兄說,慢點吃,別嗆着。
他輕輕拍我的背。
我一邊點頭一邊努力咽,努力吃。吃完了,我一看空了的包裝袋,又開始哭。
“師兄!我沒給你剩!”我哭着說。
師兄笑起來,他半邊長胎記的臉隐在了陰影裏。他沒說話,在地上摸了摸,摸到一塊石頭,先在地上劃了劃,接着往山洞牆壁上劃。師兄在山壁上畫圖。他邊畫邊說:“你爸媽不是不要你,他們會來看你,會來接你的。”
我說:“可是我不想等他們過來,我好怕等啊。我怕等不到。”
師兄不說話了,他畫圖得時候很認真,他畫啊畫,我看啊看,看出點苗頭來了,我喊了一聲,搖着師兄的手臂說:“是我爸!”
師兄笑着點了點頭。他繼續畫,我眼巴巴地看着,等着,我看到他畫了我爸,畫了我媽媽,畫了小小的我,我等到他畫着我爸,我媽一人一邊,一人一手牽着我的雙手。我開心極了,但開心了一陣更委屈了,我抱着膝蓋瞅着那壁畫吸鼻子。
師兄說:“這也是修行的一課,凡間種種,皆是前塵往事,皆是莫須有。”
“小寶啊。”師兄喊我,在廟裏,只有他會喊我小寶。
我看他,師兄說:“你總有一天會和父親和母親,你珍惜的人告別的,你現在是預習,預習好了這門告別的課程,等真的告別來了,你就做好準備了。”
我搖頭,我說:“我不懂。我聽不懂。”
我說:“我不想和他們分開。”
我再看那壁畫,看到師兄,他的嘴臉變得有些讨厭了,我不想看他了,就挪去了邊上,靠着塊大石頭坐着。
師兄說:“我們就管這裏叫莫須好不好?以後你要是煩了,煩師父了,煩師兄了,你就來這裏坐坐。”
我說:“我不是煩你。”
我說:“我不懂修行,我也不想修行。”
我說:“我想吃燒雞。”我摸着我的腳說,“我想穿我的小鴨子襪子。”
師兄過來摸了摸我的頭發,摸了摸我的脖子,摸了摸我的腳。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衣服濕透了,貼着我的皮膚,師兄手心的溫度貼着我的衣服,便也貼緊了我的皮膚。
師兄說:“小寶啊,有人能告別是很好的事情,師兄沒有人可以告別啊。”
師兄稍側過臉看我,他那一邊的胎記好像在燒。我低下了頭。師兄是個孤兒。他是被人丢在雲緣廟門口的。
我說:“師兄,你要是煩師父了,煩畫圖,煩做木頭人了,你也可以來這裏坐坐。”
師兄笑了兩聲,說:“小寶,睡一會兒吧。”
他關了手電筒。我靠在師兄身上睡覺。我感覺他在揉我的腳踝,輕輕按我的小腿,很舒服,讓人很放松。我不由地靠他更近了些。
那年我才十歲,我什麽都不懂。我能懂什麽?
我就覺得師兄很好,對我好的人,我都想親近。誰不想呢?誰不想被人當成一個寶,被捧着,被慣着,我被捧了慣了十年,人和心都飛得高高的了,飛到了天上,一朝跌進泥潭裏,遇到師兄,我想,他可能是來撈我出泥潭的,可能是要帶我重回天上去的人。師兄也确實寵我,慣我,他知道我吃不飽,省下自己的小米南瓜粥,饅頭花卷給我,他幹體力活的,他還有巧克力餅幹吃,每天在食堂吃過飯,他一個眼神,我就跟着他去他和和仰師叔的小院裏加餐。師兄和師叔單獨住一進院子,兩人睡一屋,院裏另有三個房間,一間放的是完工了的木頭佛,有半個我那麽高的,有師兄的手掌那般大小的,有我的拇指殼那麽迷你的,都等着上油彩;一間放的是上完油彩的佛像,等着曬太陽,山裏多陰雨,徹頭徹尾的晴天少得可憐,太陽一出來,滿寺廟的人都會來幫忙把這間屋裏的佛像搬出來晾曬,佛像搬完了,佛祖慈眉善目,含笑享受日光沐浴,我們小和尚大和尚,二十來個青青的腦袋聚在一塊兒被佛光普照,和因和尚帶頭誦經,大家跟着念,我偷偷打量師兄,暗暗在僧袍上畫畫,我想被師兄挑中學木工活,這樣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出入他住的小院了,再不用被塵凡告我不去田裏幹活,不給山羊撿大便,收拾羊舍的狀了,我得在畫圖課的考試上考了第一名才有這麽個資格,可我沒什麽畫畫的天賦,所以我一閑下來就畫畫,畫佛,畫師兄;院裏還有一間房間呢放了好多蠟,好多木頭樹墩,師兄說,那是為以後再給一百個腦袋的觀音做更多腦袋準備的,有人給廟裏送來上好的檀木,黃楊木材,全都屯在那間屋子。
他們院裏也堆了很多木材,比放在屋裏的稍次一些,遇到雨水連綿的天氣,小件的木頭就搬進屋,大件的得用油布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起來。那三間房間裏常備黑木炭和一些圓滾滾的石頭小球。這些東西能吸濕氣。師兄他們睡的那間房間常備的是熏香,不知道什麽香,在一個青銅色的香爐裏燒着,熏香常換,夏天像青草,聞着發澀,發苦,叫人頭腦清醒,精神振奮,秋天有股甜味,也可能是因為每到秋天,我都會在師兄院裏烤栗子吃,栗子肉甜。後山的栗樹結了野果,我回回都能撿一大包,師兄用剪子剪開栗子帶刺的殼,我生火,把它們扔進火堆裏,聽它們噼裏啪啦炸開來,咧開嘴對我笑。
冬天……
冬天我不常在廟裏。
和因和尚說我長得讨人喜歡,一到冬天,一到人很容易熬不過去,很容易就會死了的冬天,他要我跟着幾個擅長吹拉彈唱的師叔下山,去給人辦喪事。送人往生的和尚裏有個長得讨人喜歡的小和尚,似乎能多些進賬。一開始我不願意,我不想下山,我還沒吃夠栗子,我還等着冬天地裏的番薯熟了,和師兄,和仰師叔一塊兒吃烤番薯。我去和因和尚屋裏找他說話,說:“大師父,畫圖課,念經課要考試了。”
和因和尚大手一揮:“都給你過。”
我說:“我不要過,我要考第一名。”
和因和尚說:“塵勻啊,争名逐利有違修行本意。”
我說:“大師父,佛經上好多僧人都辯經,非争個高下不可,那不就是争名嗎?”
和因說:“那是給佛祖争名,為的是佛理,為的是佛。”
我說:“大師父,畫圖課考了第一名就能學木工了,我想學木工,把佛祖的好樣子雕給大家看,也為佛組做點貢獻。”
和因瞅着我,我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