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節
樓上,看周圍,零星幾扇窗戶亮起了燈。
秀秀舉起了第二只花瓶,仍舊舉高過頭頂,尖叫,往前扔。
我說:“你發洩歸發洩,不要擾民。”
秀秀不看我,舉起了第三只花瓶,她的胸膛劇烈起伏着,額頭上滴下汗,說:“我今天本來是去殺人的。”
我看着她,她閉上了眼睛尖叫,扔花瓶,原地跳起來,大叫,怪叫。居民樓裏有人喊話了:“發什麽神經!!”
秀秀吼回去:“搞藝術!你他媽懂個屁!!”
我笑出來,秀秀搬起第四只花瓶,想舉起來,纖瘦的手臂搖搖晃晃,她舉不動了,只好就這麽把它砸到地上,花瓶沒碎,她抱起它,砸了第二次。花瓶還是沒碎。我起身,走過去,抓起那只花瓶扔了出去,花瓶碎開來了,碎片一片一片很大塊。
秀秀叉着腰喘氣,道:“但是我沒有下手。”
我說:“殺人哪是那麽容易的事。”
秀秀左右看看,找到一塊石頭,舉起石頭扔向那些花瓶。一只花瓶碎了道口子,我也撿了塊石頭,往列成一排的花瓶身上扔。一塊瓷碎片飛起來,飛到秀秀腳邊,她撿起來往地上砸。我的臉上濺到了些許血沫。我擦了擦。秀秀繼續撿碎片,砸碎片,一邊砸一邊說:“不是因為不容易。他脫光了衣服,一點防備都沒有,我要拿剪刀戳死他,剪下他下面,我要煎了它去喂狗,我可以做到。我還會去自首,我會告訴警察這件事我十幾年前就該做了。但是我沒有。”
她的呼吸急促,手上都是血,她跳在那些碎片上踩它們,用腳底蹍壓它們。
“因為我不想再做受害者了。”
“我不是受害者。”
她擡起頭看我,滿臉的汗,滿眼的水光。她站在那些碎瓷片上,太陽出來了。她幹癟,瘦弱,頭發蓬亂,連衣裙的領口是破的。
她還是那個阿波羅。
她繼續摔她的花瓶,摔得別人都來圍觀,摔得盒盒媽下了樓,擠進人群,驅趕人群。有人罵:“神經病就帶回家好好關起來!”
Advertisement
有人罵:“有病就去吃藥!你不要睡覺,我們還不要睡覺,不要上班啊??”
有人問:“欸,你這個花瓶還要不要啊?不要的話給我吧,摔了也可惜。”
盒盒媽揮舞着手臂驅趕那些看熱鬧的人:“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砸你的東西了嘛?!關你們事啊!”
她大喊:“關你們什麽事情啊!!”
秀秀把十只花瓶摔得粉粉碎。她的手上都是傷,流了很多血,她從樓上拿了掃帚和簸箕打掃那些碎片。
晚些時候,我幫她上了藥,纏好了繃帶,她把那些碎片清掃進垃圾袋裏,搬上樓。她又開始搞藝術。根據顏色,形狀,将碎片們分門別類。她買了很多萬能膠,像考古學家,還像在拼拼圖,像準備做雕塑。那些花瓶摔得太碎了,秀秀幹得專注投入,足不出戶,廢寝忘食。
我呢,我也很忙,忙着積極工作,積極地在四季廣場,在酒吧等待,積極地被捕獲,被填滿,又被抽空。
盒盒媽也很忙,她忙着去醫院化療,忙着在廁所吐,忙着織不同顏色,不同款式的毛線帽,買菜,洗衣服,給秀秀打下手,我們宿舍客廳很快就找不到下腳的地了。小寶回來吃飯,對着滿屋的碎瓷片頭皮發麻,嘴裏總要碎碎念着: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為淨。
11月30。盒盒媽開始戴一頂能完全包住她腦袋的紅色毛線帽。她在毛線帽上別了朵毛線勾花,她自己勾的,戴出去人見人誇。
12月5號,晚上,四季廣場周圍拉上了封條,白天我再去看,一輛挖土車停在了門口。四季廣場要被拆了。
範經理在微信群組裏通知我們,12月12號,好再來地下室徹底結束營業。
他說,咱們來個風光大葬啊!
12號淩晨,他包下了天星大堂,和我們一衆“不要臉”“不成器”的小兔崽子們聚餐。我去了,飯吃到一半,業皓文打電話給我。我點了根煙,出去抽煙,接電話。
那時融市下雪了,好大的雪,晶瑩閃亮,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長得不一樣,落進黑夜裏,掉在地上,轉眼就找不到了。
業皓文問我在幹什麽。
我往飯館裏看,燈光溫暖,兩桌奇裝異服,濃妝豔抹的男人女人推杯換盞,有人哭,有人笑,但是大家的樣子看上去都是快樂的。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個道理誰都懂。我們更懂。
小寶在人群裏和我揮手,我也笑着和他揮揮手。
我和業皓文說:“你別來煩我。”
業皓文說:“我在德國,下了很大的雪,融市下雪了嗎?”
我要挂電話,他說:“我在數雪。”
我問他:“孫毓又訂婚了還是結婚了?”
他不說話。我猜是又訂婚。孫毓應該又遇到了一個暫時名列他真愛榜第一位的人。他等着後頭再有人朝這個位置發起沖擊。我佩服他的決心,耐心和天真。他還相信真愛這種東西。他哪來的那麽多精力和能量一次次去愛?
業皓文也有決心和耐心,但是他不天真,他只是蠢,犯賤,有自虐傾向。
我說:“你不要再打電話給我了。”
我挂了他的電話,站在門口抽煙,雪飄到我臉上,手背上,鑽進我的脖子裏,我縮着身子抽煙。
小寶出來了,把我拉進屋,屋裏有臺不知誰弄來的卡啦ok機,範經理在臺上唱歌,他唱《送別》,他指揮我們大合唱。
有人抹眼角,有人站到椅子上高舉酒杯,高高擡起頭顱,手很靠近吊燈了,臉上都是光,有人跑調了,還唱得更大聲。小寶在我邊上打節拍,我們一起有節奏地搖擺身體。
突然,天星的門被人推開了,一個很普通,很不起眼的男人和一個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女人走了進來。我們看到他們,他們看到我們,我們安靜了,站在椅子上的人灰溜溜地跳了下來,背過身,低下頭。
男人問:”外賣宵夜做吧?我看附近就你們店還開着。“
阿銘去招呼生意,我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吃菜,飯館裏靜悄悄的。
一曲《送別》結束了,範經理繼續點歌,唱歌,前奏響起來,我一看,歌叫《舞女》,閩南語的歌。
範經理閉上了眼睛,一手挽着話筒線,陶醉地唱着:
打扮著妖嬌模樣,陪人客搖來搖去。
他唱着:
來來來來跳舞,腳步若是震動,不管伊是誰人,甲伊當做眠夢。
甲伊當做眠夢。
當做眠夢。
我悶了一杯酒,趴在桌上,我感覺有人輕輕撫摸我的背。是我的夢吧。我不相信真愛,可是人睡着了會做夢,我有什麽辦法,我沒辦法控制。
冬天了,阿槟又要來了。我盼望他來,盼望他快些來。
10.
12月20號,阿槟終于來團建了,中午,我去醫院拿體檢報告,沒有艾滋,沒有癌。醫生說:“有些貧血。“
我問:“真的沒大問題?”
我說:“我有時候頭很痛,眼睛很幹,耳朵裏耳鳴,提不起精神。”
醫生看了看我,把體檢報告還給我,說:“多補充營養,多運動,不要整天看手機。”
我從醫院出來,等公車的時候又把體檢報告拿出來看,真的沒病沒災,不過,放報告的信封裏多了張傳單,有人物,有字。人物是兩個放飛白鴿的年輕人,一男一女,面龐上寫滿朝氣,仰望着什麽,身後是藍天,他們邊上用粗體字印着:關愛精神健康,抑郁互助小組靜候您的光臨。
我笑出來,我不是抑郁,抑郁的人說死就去死了,我做不到,我最多是郁郁寡歡。
我把傳單塞回去,四下張望,公車站上張貼了不少公益廣告,全是醫院做的,建議大家少抽煙,少飲酒,少吃油膩食物,多運動,勤健身,遠離肺部疾病,遠離脂肪肝,保持身心健康,延年益壽。
我等的車來了,我坐車去肯德基買了個全家桶,又去隔壁煙酒店買了三包煙,兩瓶啤酒,找了個公園邊吃炸雞邊抽煙,喝酒。
晚上,我去友誼賓館找阿槟,他們公司還是安排住這間老城區的老賓館,阿槟對此意見很大,我沒什麽意見,阿槟說,以前是覺得這裏髒亂差,現在是覺得不方便,吃個飯都找不到地方。老城拆了更多地方,小飯館關了不少,路變得更窄,路兩邊都是三夾板搭出來的矮牆,上面貼着繪有綠樹和草地的海報,挂着寫有“文明施工”的橫幅。那三夾板後頭到底在營造什麽,施什麽工,說不清,新聞裏說是文明建設,報紙上說是城市面子工程。白天老城的路上到處都是建築噪音,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