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全部結束已經是淩晨三點半。重傷的貓完全沒精神反抗了。久世保持清醒收拾完局面,次日也難得地起晚了,一直睡到中午時分才睜開眼睛。
心裏還惦記着貓的事,久世起床後直接去到了起居室。貓已經醒來了,見到久世便發出了“嗚嗚”的聲音。被捆得嚴嚴實實的身體無法移動,它只能用力地搖着頭,璀璨的金色毛發亂糟糟地堆在一起,臉頰也已經在布藝沙發上蹭花了。
一開始久世以為貓又在試圖反抗,并不打算理睬。然而貓執着地叫喚着,虛弱的聲音和濕潤的眼神明顯與昨日不同,比起憎恨,更像是乞求。這可不像是昨天那只倔強又警惕的貓。保險起見,久世先摘掉了備用眼鏡,再去解開了貓口中的繃帶,試探着問:“怎麽了?”
被綁了一夜,那條繃帶已經徹底被津液浸透了,味道有點惡心。貓嫌惡地扭開頭去,喵喵亂叫起來。久世拿食盆和水盆分別在它面前晃了晃,它都置之不理,只是躁動地掙紮着,試圖坐起身來。久世不明就裏地旁觀半晌,忽然心中一動:“是要上廁所?”
沒別的方法驗證,久世直接把貓抱起來,往廁所走去。這一回貓沒有掙紮,也不再亂叫了。
久世家裏沒有養過寵物,貓砂盆什麽的也沒有。他不指望一只貓能夠自行使用馬桶噓噓,于是解開了貓腳上的繃帶,自己把它抱了起來。
貓一開始還順從地靠在久世懷裏,在被抱着面對馬桶擺好了姿勢的時候,不知哪裏不如它意了,卻猛然掙紮起來。這只貓相對人類自然顯得嬌小,但也不是能單手輕松抱起來的重量,久世拍了拍貓的屁股,雙手握住它兩條腿分開,讓它乖一點。
完全被控制住的貓不能再動,但也沒有開始小便的意思。相反地,它整個僵成了一條貓肉幹,身體繃得緊緊的,渾身上下都洋溢着一種難以言說的焦慮。若貓是人類,這種反應當歸類于羞恥情緒使然。但久世作為醫學專業的畢業生,明确記得貓的社會性還不足以知羞。
話說回來,就算貓知羞,久世也不打算改變方法。貓要什麽人權啊?
這個抱貓的動作很考驗臂力,久世等了一會兒,見貓還是沒有動靜,幹脆吹了兩聲不成調的口哨來催促。哨聲一出口,貓便猛地回頭看他,眼神中的不可置信都要溢出來了。久世與它對視片刻,不知所謂。或許貓的前主人不是這樣教它上廁所的。說起來,貓該怎麽小便來着……久世把貓放在盥洗臺上,空出右手去檢查貓的下/身。
非常不幸地,在久世碰到那裏的一刻,貓就尿了。
溫熱液體淋在手上,久世心中的震驚蓋過了其它,一時沒反應過來。等淅淅瀝瀝的聲響停下之後,惡心的感覺才随着臭味姍姍來遲。久世的右手和襯衫衣袖上都是貓尿,不僅如此,地面上的尿液已沿着地磚在浴缸邊積成一小灘,還有液滴濺在牆面上,可想而知後續的處理工作有多麽麻煩。
這絕對是今天最失敗的一刻。奇異的是,久世心中的憤怒感并不清晰。在那一刻,他仿佛忽然理解了那些養小孩和養寵物的人的兩難心理:難得它憋了這麽久,沒有尿在自家沙發上,值得嘉獎;可是它全部尿在自己手上,還是想揍它。
事實上比起久世,反而是貓看上去更受打擊。尿完之後,整個貓萎靡地靠着牆壁坐在盥洗臺上,好像失去了靈魂一樣,一點不複昨夜掙紮不屈的倔強情态。等久世洗完手收拾完廁所,貓居然還呆呆地坐在那裏,雙目無神。讓陌生人來看的話,比起貓尿在人類手上,十有八九會猜這狀态是因為被絕育。
把貓抱回起居室的時候,久世觀察着貓的狀态,很是意外:怎麽說呢……作為一只貓,你的羞恥心是不是太強了一點?
整個下午,貓都是那副失去靈魂的樣子,絲毫不曾動彈,也沒有進食。考慮到良好的營養對傷口愈合的重要性,久世強行掰開貓的嘴,喂給它食物。貓被灌食時嗚嗚叫着掙紮了一會兒,但比起昨天的反抗強度來說,是相當消極的。久世輕松捏住它的嘴,一直到确認食物差不多通過了食道、不可能簡單吐出來才松手。
Advertisement
之後,久世重新綁上了貓四肢上的束縛繃帶,又檢查了它腹部的傷口。隔着紗布來看,滲出的血量好像已經少了一些,暫時沒有更換繃帶的必要。久世不打算給它脫下手術服,免得這只不識好歹的貓又弄傷它自己,但這次他沒有給貓上封口的繃帶。貓的情緒太低落,害得久世也有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負疚感。
照顧完貓,久世去洗了個澡。手臂上仿佛還殘留有貓尿味,他在浴室狠狠地搓了半天,将手背到手腕的部分搓得通紅。再加上臂彎內側一條淺而長的被貓牙齒劃出來的傷口,他的整條手臂看起來跟貓一樣狼狽。
都怪那只貓。
久世心想,那只貓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一樣,說是警惕心都太過,可以算是在拼死一搏了。久世早知道貓的脾氣壞,卻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長時間地與貓相處。
貓原來是這麽多疑的動物。不識好歹、不知輕重,還會無情發起攻擊。久世才與它相處一天,便已經覺得跟貓打交道又麻煩又傷心,整個互動過程充斥着誤解和懷疑。那麽其它的貓呢?其他養貓的人又是怎麽想的?貓的習性如此糟糕,怎麽可能跟人類發展成溫馨的主寵關系?
一整天毫無建樹。晚飯時間,久世用昨天買的材料做了雞腿飯。本來他還特意搜索了貓飯的做法,現在已經打不起那個興致,依舊是給貓準備了簡單的魚片粥和水。
起居室裏,貓已經重新睡着了。只有睡着的時候,這只貓才稍微顯現出可愛可憐的一面。它面朝着沙發背,脖頸和背脊上部微微弓着,腹部卻因為被綁得牢固而無法蜷身,姿勢別扭地緊繃着。久世無聲地看了一會兒,伸手去拍它的肩膀:“吃飯了。”
貓在人類碰到它的瞬間就做出了反應,肩膀受驚似的一彈,仿佛從頭至尾都不曾睡着似的。久世等待了一會兒,果然,貓還是不肯轉過身來——實話說吧,他也不覺得貓會服軟。久世把食盆放下,一手摟住貓的身體,抱起它繼續灌食。
喂粥的時候貓十分配合,讓久世在意外之餘,不禁産生了類似“如果它能保持這個态度,多尿幾次也沒關系”的斯德哥爾摩思考。反而是到了喂水的時候,貓堅決不張嘴了,久世只好故技重施,用手捏開它的嘴拿勺子卡住,這才勉強灌進去一些。
怕貓嘔吐,久世把勺子取出來之後,還特意停留了片刻。他本以為貓會繼續非暴力不合作,或者恢複活力開始反抗,但實際上,貓哭了。
久世之前從不知道貓也會哭。他詫異地觀察着貓的表情,見那雙藍碧玺似的水色眼睛大睜着,眼眶裏慢慢積蓄起眼淚。貓沒有哭泣抽噎,淚水滿溢後,無聲地沾濕了它的臉頰。仔細去看,并不只是在眼睛附近,貓的整個臉頰上都有淚痕,明顯是剛剛睡着的時候已經哭過了。
久世忽然感到無措。
在貓兇狠地反抗抓傷自己的時候,久世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和它互毆、剝奪它的行動自由、将一切問題都怪罪在它身上。倘使當時它就哭了,久世極可能完全無動于衷。但現在,冷靜了一整夜,原先的憤怒已經無影無蹤的時候,再看着這只整個被手術服和繃帶束縛住的貓,他能清楚意識到對方無法傷害自己的事實。
這只貓無法自主進食、便溺,連眼淚都不得不暴露在他這無法抵抗的敵人面前……
此時,久世的感受相當複雜。
他記得幼時,自己曾不小心地撕去捕來的蜻蜓翅膀。那時的惶恐、歉疚、與無措,絕不只是身為小孩居高臨下的憐憫,其實也混雜着對那只蜻蜓設身處地的共情。不知怎麽,幼小的久世無法将自己固定為小孩的身份,反而反複設想着倘若自己也是那蜻蜓,靈魂寄居那具蜻蜓的身體裏,望着從天而降的龐然大物,被無法抵抗的巨手,輕易将命運翻折。
久世沉默地放下勺子,把貓重新放回沙發上。貓一離開他的手邊立即轉過身去,面對沙發背。因為腹部的傷和手術服,它轉身的動作很是艱難。若讓久世幫忙,只需要人類一只手輕輕一推。可那貓是不肯的,久世也不想。他只是靜靜看着,直到貓終于翻過身,将自己蜷縮成一團。
“明天,我送你去鎮上的診所。”久世低聲道。
現在想想,或許他一開始就應該采用這個方案,直接把貓帶到鎮上的寵物診所。醫生又怎麽樣呢?他講得清楚傷口的治療、痛覺的傳導,但他卻講不清溝通與信任,講不清怎樣讓這只貓不再仇視自己,甚至也講不清他究竟在這只貓身上期待着什麽。是他高估了貓,也高估了自己。
要怪就怪弓形蟲吧,久世想。
久世收拾好一人一貓的餐具,再度把貓帶到廁所。這次,他沒有插手,解開貓四肢的繃帶之後便将它關在了廁所裏。
久世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本來還考慮着最壞的場面,準備等貓把廁所弄髒之後清理,卻意外地聽到了沖水的聲音——原來這只貓會用沖水馬桶的嗎?考慮到它是被棄養的家貓,或許前一任主人教了它不少。這麽說來,失禁在陌生人手上時的羞恥感,也是教育成果嗎?既然如此精心養育了,又為什麽要棄養?
沖水之後廁所裏再沒了動靜,貓也沒有主動出來的意思。久世又耐心等了一會兒,卻忽然聽到衛生間裏傳出了物品掉落的聲音。他立即推門而入。
衛生間裏一切如常,除了掉落在地板上的浴簾。久世順着浴簾望過去,見那扯下浴簾的罪魁禍首,正側靠在洗漱臺上,前肢高高舉起,試圖通過浴缸上方的那扇氣窗逃出去。
聽到開門的動靜,貓警惕地回頭望過來,肩胛猛地一聳,明顯是在恐懼,久世卻沒有心思再與它玩你演我猜的游戲了。甚至他都已經不生氣了,只是覺得疲倦。
窗外是白雪皚皚的群山,氣溫低到華氏零下,貓這樣帶着傷出去不是等于找死嗎?久世想,在貓眼裏,自己恐怕比嚴寒猛獸更惡劣一檔,才值得它這麽不顧自己的性命去逃離。
久世打橫将貓抱起來,不顧它的掙紮将它帶回起居室,重新綁上束縛繃帶,扔進堆滿抱枕和毛毯的沙發角落。他已下定決心,明日就出發,他要把這只貓帶回鎮上的寵物醫院,讓它接受正規治療,然後放歸山林。
窗外,山區冬天短暫的日照已經消耗殆盡。明天此時,一切都會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