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敗感沉沉地墜在心頭,久世徹夜未眠,直到天色發白才終于睡了過去。次日中午起床時,因為連續兩天打破作息規律,久世按着隐隐作疼的太陽穴,一時竟不知今夕何夕。然而很快地,他想起了今天的計劃。
起居室裏的貓還睡着。不知是因為傷病還是不安,這只貓形容憔悴,本該璀璨的淺金色毛發亂蓬蓬地糾纏着,像冬日枯黃的野草。盡管腹部的傷口阻礙它蜷縮,它還是盡量佝偻着背脊,将自己變成更小的一團。
久世不得不承認,貓的這幅樣子,激起了他的憐憫心。
對這只貓,久世曾經那樣惱怒乃至厭惡,現在卻已經沒那麽強烈的感情。他心裏知道,那只是一只貓,不能理解後果、不能溝通交流。或許它被棄養,所以将憤怒強加在久世身上;又或許它天性如此,跟久世沒有關系。不論如何,既然久世不能包容它的不識好歹與滿腔疑慮,那他們的緣分到此為止,也是天經地義,不值得可惜。
或許當時,他就應該直接把貓送去鎮上的寵物醫院。那麽一來,久世現在應該會自得其樂地待在家裏享受早午飯,間或擡頭看看窗外白雪皚皚的群山;而貓也不會因為除了強行灌食之外完全絕食而營養不良,那道腹部的傷口不為無謂的掙紮而反複崩開,擦傷不為警惕不安而恢複得緩慢。
在久世沉默地注視着貓的背影的時候,貓漸漸醒了過來。這個過程有個明顯的分界:它先是發出了一聲類似嗚咽的細小氣聲,那樣子很有幾分嬌憨可愛;随即,它意識到了現在的處境,猛地回過頭來。見到久世在,它的視線裏立即充滿了斥責,以及小心掩飾着的不安與恐懼。
久世暗中嘆了口氣,俯身将貓抱起來。它昏迷時暖融融軟乎乎的身體此刻在久世懷抱裏僵硬得像冬眠的蛇。他随手取來沙發上的薄毯裹在貓身上,推門而出。
今年山區第一場冬雪聲勢浩大,延綿将近一周。從久世撿貓回到到現在,僅僅兩天,積雪已積到了小腿中間。久世把貓放在車的副駕駛座上,開着掃雪機匆匆打掃一遍前院,然後回到了車內。貓還沒有醒。久世側頭看了它片刻,嘆出一口氣。
“走了。”久世自言自語着,踩下了油門。
車輪打滑偏出道路側翻是一瞬間的事,久世什麽都來不及想,只做出了最本能的舉動:伏低上半身,左臂抱住自己的頭,右手摟住了座位上的貓。等到天旋地轉的沖擊與暈眩逐漸緩解,右臂上尖銳的疼痛拉回了理智,久世大口喘着氣,這才有餘裕查看周圍的情況。
今年雪季來得兇猛,積雪沉沉。以防萬一,久世早早便換上了雪胎雪鏈,甚至在前天特意去了鎮上備好了整個冬天的食物日用,避免雪季出門。本該是萬無一失的舉措,卻因為出現貓這樣的變數而未能奏效。出門前,他太心浮氣躁,頭腦也因為失眠而昏沉,甚至沒有多想這一路上的風險。
右臂已經無法活動,久世暫時無法判斷是肘關節脫位還是骨折。後背也有痛感,但那大概只是因為撞擊,并不礙事。被護在懷裏的貓像是被事故吓到了,一雙水藍的眼睛瞪得渾圓,看不出有受傷。久世暫且放下心,轉頭查看周圍情況。
車已經熄火了,整輛車向右側翻在路邊雪溝裏。安全氣囊擋住了久世的視線,但還是能看出變形的車體卡住了右側車門。久世緩慢地深呼吸着,忍着疼痛将右臂從貓身上挪開,轉身踹開了駕駛座一側的車門。他踩在座位上爬了出來,貓不用他提醒,也跟在身後冒出了頭。久世用左手把它拽了出來。一人一貓劫後餘生,喘着粗氣癱倒在雪地上。
久世脫下外套,粗略檢查了一番自己的右手。小臂是因為護住貓的頭頸而撞在了車門上,摸起來确實是骨折了,所幸錯位并不嚴重。久世自己咬牙做了複位,又從後備箱裏翻出來前幾天采購時帶回來的厚紙板和PP打包帶,綁成了臨時的固定夾板。
在久世處理骨折過程中,貓的視線一直追在他身上。久世以為剛剛的事故會令這只貓驚恐不安,或者幹脆就地逃走。實際上,貓全程都茫然地坐在原地,似乎還沒從車禍中反應過來。這是貓與人之間少有的和平時刻,但久世暫時沒有心情關心貓在想什麽。趁着貓不反抗,他匆匆在它身上摸索一遍,沒發現嚴重的傷處,便先将這事放下,一心去想怎麽呼叫救援。
這段路太過荒僻,手機沒信號,報警電話無法接通,也不能指望有車路過。手臂的疼痛使久世無法集中精神,他把手機放回口袋裏,這樣簡單的動作已經使他感到疲倦。這不是個好征兆。久世坐在雪地裏,把頭垂進膝蓋間,仍感到不可抑制的寒冷。他必須離開這裏,但久世不确定自己的身體狀況足夠支撐長距離的步行。他在發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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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度讓久世的思考放緩。他試圖回憶這裏到家的距離,卻只想得起“很遠”這麽一個概念。久世行走在鋼索上,他并不憎恨生活,但也無甚愛好。倘使有朝一日鋼索斷裂,久世會抓住鋼索的一端直到失力脫手。但他不會為了回避結局而離開鋼索回到地面。他已經忘記如何在平地上行走了。
在選擇離群索居那一刻起,他就預料過這種下場。唯一不在預想中的,或許只有罪魁禍首是只貓這一點。
見久世遲遲沒有動靜,貓忽然站了起來。久世望着它,心想,是終于反應過來要逃走了嗎?現在他可沒力氣把它逮回來。
好在貓也沒有逃跑,只是謹慎地靠近了久世的身邊。它身上還披着那張毛毯,尾端随着貓的腳步拖曳在地上,發出沙唆的響動。貓停在久世身側,猶豫了一下,低低地喵了一聲。久世側頭看貓,正撞進貓注視自己的視線。貓的眸色比人類更淺,藍碧玺的顏色在雪地裏顯出玻璃般的無機質感,仿佛天外降神,審視着久世的生平。
久世不喜歡這種眼神。他伸出左手,捉住貓的腳,用力将貓拖進懷裏。貓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掙紮起來。久世頭暈得厲害,沒力氣按住貓,快要松手時突發奇想地,啞着嗓子喵了兩聲。他本來沒有指望這種安撫能生效,但出乎意料的是,貓在久世喵完之後,當真在他懷裏安靜了下來。
這是它第一次配合人類的行動,久世抱着貓僵了片刻,一時有種不真實感。之前的交流全部以失敗告終,畢竟貓和人都各自發展了語言與文明,巴別塔倒下,就注定無法再溝通交流。久世詫異地想,怎麽現在,它反倒是理解自己的意思了?難道自己無師自通了貓語?
貓的身體柔軟溫暖,體溫比人類略高,不反抗的時候是個非常好的小暖爐,散熱恐怕也比人類快。久世脫下外套,把貓貼身抱着,又把外套蓋在身上,最後在外面用毛毯裹得嚴嚴實實。他将臉埋進貓頭頂的毛發裏,嘆氣道:“難得你這麽乖……如果我們在家多好。”
但在家時,這只防備心強過頭的貓也決計不肯讓人類這樣抱着的。
貓自然聽不懂久世的話。它貼在久世身上,過了片刻,伸出前肢,拍了拍久世的臉。那動靜不算大,久世昏昏欲睡,沒有理睬。人與貓的胸膛随着心跳起伏,久世聽到幾聲貓叫,像在耳邊,卻又隔着重重紗幕。他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逐漸失去了意識。
久世醒來時,感覺全身都蒙着一層細汗,內衣黏在皮膚上,有些難受。好在熱度似乎已經降下來了。久世擡手按了按右臂,貓被這個動作吵醒了,微惱地咕哝了一聲,從久世身上跳下來。與此同時,有什麽掉落在了雪地上。久世看過去,發現居然是自己的手機。
……是打了電話給貓星求援嗎?
有那麽一瞬間,久世腦子裏轉過這樣一個荒謬的想法。他撿起手機放回口袋裏,順手抻了個懶腰,剛剛舉起右手便被夾板限制住了動作。久世“嘶”地一聲,停下動作。貓也繞到了人類右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右臂的簡易夾板。
“擔心我?”久世随口道,但他知道這只貓不懂得關心人類,只是好奇而已。久世抹了把臉,起身收起毛毯,看了一眼漸暗的天色。
坐以待斃是不可行的。既然熱度降了下來,久世便準備動身了。他不記得之前具體開出了多遠,但車禍發生在他們出發後不到半小時,大雪天車速慢,他們現在離家應該在10英裏以內。與其碰運氣往鎮子的方向走,不如回家。久世戴上帽子,豎起沖鋒衣的衣領,回頭看向貓。
“你跟我走嗎?”久世問道。
貓“喵”了一聲,起身跟了在他身邊。
路上積雪已深,開車時不覺得,回返的時候天色漸黑,疲憊和寒冷一同襲來。連久世都走得相當艱難,更不要說腹部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根本無法長途跋涉的貓。久世幾次放慢腳步,最後幹脆把貓背了起來。
貓的體型不小,久世又有一只手臂用不了,抱起來當然不行,連背的姿勢也很別扭。貓同樣不太适應,幾次掙紮着想要下地,都被久世制止了。
“安靜點吧,我還要省點力氣回家呢。”久世嘆氣道。
仿佛是被久世的語氣所感染,貓停下了掙紮。過了片刻,久世後頸一熱,是貓找到了合适的姿勢,乖乖伏在了久世肩頭。貓柔軟的前肢搭在久世臉頰邊,沒有亮出指甲,甚至還知事地躲開了久世右臂上的傷。這樣善解人意,與前幾天簡直判若兩貓。
久世背着貓穩穩地走在雪地上,四周萬籁俱寂,只有雪地靴踩在雪裏的吱呀聲,和衣物毛毯間輕微的摩擦聲響。貓伏在久世肩頭,耳朵随着腳步一下下擦過久世的臉頰。它低低地“喵”了一聲。久世詫異地發現自己似乎能理解這一聲“喵”——
貓在說:“怪人。”
我是怪人,你是什麽?怪貓嗎?久世這樣想着,并沒有開口。他得節省體力。幾英裏說來不長,但久世自己的狀況并不好。倘若一不小心倒在了半路,後果不堪設想。久世記得大學選修的法醫課裏說過,凍死的話臨死前會因為虛幻的熱度而扒衣裸奔——是久世最不能接受的死法了。
一片蒼茫的飛雪與山岳間,唯有久世背着貓行走着。疲勞和困倦很快襲來,久世幾乎是憑着毅力在前進。
“說點什麽吧。”久世大聲道。随即他感到臉頰邊有微微一陣癢,是貓循聲側頭,毛發擦過的動靜。貓當然聽不懂久世的話,但它因為這忽然被打破的沉默而喵喵叫了起來。
在平時,久世是極度讨厭貓叫聲的:又吵又無法理解,而且永遠在不合适的場合出現。譬如久世看錯了停車标志、狼狽不堪地付罰款的時候,又或者因為沒有随身攜帶健康證明而遭到盤問的時候。在久世慌張無措的場合,總是有貓聚集在周圍,窸窸窣窣,發出起哄一般的叫聲。
貓們體型有限,無法直接對久世造成傷害。它們很可能也沒有足夠的智力理解這種行為的惡惡意,但光是它們聚集起來對着久世喵喵叫,便已經是在給久世難堪。倘使久世更誠實一點,他會承認他離開鎮子的原因之一便是逃避那些視線與叫聲。
然而此時此地,一切都是不同的。這裏荒無人跡,唯有肩上貓叫的一點動靜能讓久世保持清醒,唯有這一點聲音能緩解疲勞與寂寞。唯有這樣,他才知道他不是孤獨的。
久世的大腦漸漸放空,在那虛弱而持續的貓叫聲中,不知怎麽,竟聽出了一點抱怨的味道。“我有那麽壞嗎?”久世低聲道。貓聽見他回應,暫停片刻,又喵喵叫了起來。在久世耳中,貓說的是“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這邊也一樣啊。久世想。不知道這只貓為什麽要逃跑,不知道那些貓為什麽給他難堪,什麽都不知道。無法傳達、無法交流、無法共情,最後的結局也只能是互相厭惡、互相恐懼、互相憎恨。
“多說一點吧。”久世說。趁他意識不清,仿佛還聽得懂的時候,他希望貓能多說一點。貓似乎聽不懂久世所說的話,但貓又确實在不斷地講述着。從叫聲裏,久世聽得出來貓的疲憊。久世自己也是一樣,又累又倦,幾英裏而已,卻仿佛永無止盡。
貓的叫聲漸漸低了下去。久世動不了右手,只好側頭用臉頰碰了碰貓的毛發。“實在不行就休息一下,交給我。”久世想。但他也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右手臂的疼痛時有時無,反複的冷汗與寒顫讓他知道自己的情況在變差。
路越來越長,貓越來越重,天越來越冷。久世腦海裏幾次出現了那個理性現實的選項。他希望貓再叫幾聲,給他一些反饋,幫助他堅定意志,可是貓也沒有聲音了,不知是單純說不出話來還是已經昏迷,只有脖頸處一圈暖意讓久世知道那只貓還在。
再走一段,久世告訴自己,再走一小段。
一小段變成了很多小段。有那麽一段路,久世一心想着把貓抛下。這只貓一點不懂得報恩,只是一個無用的累贅,将他拖累到如今的地步。他為什麽還要把它背回家呢?為了讓它再逃跑一次?再徒勞地拉鋸?他的想法那麽堅決,仿佛下一刻就要将這只貓放下,任它自尋生路了。但不知怎麽,久世的四肢不聽使喚,仍然在向前走。手臂的力量,腳步的幅度,都不肯稍改,仿佛身體在對大腦讨價還價:再一段,再走一段,就一小段。
到最後,就連抛下貓這個想法也漸漸失聲了。久世已經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只是一步步踩在雪地上,憑着慣性向前推進。
轉過最後一道彎,見到路燈盡頭那幢孤零零的家宅時,久世幾乎沒能反應過來。他急切地推門而入,麻木的腿腳卻沒來得及擡起,當即摔倒在了起居室門口。貓本來伏在他背上昏睡,被這個動靜猛地驚醒過來,連帶着落進了起居室的地毯裏。
久世翻身坐起來,察覺貓湊到了自己手邊。他們并排而坐,久世循着貓的視線向外看去,來時長長足跡在雪地裏綿延進山林深處,月光下恍若仙人的白鹿蹄痕。他漸漸平複了呼吸,閉上眼睛,在寒風中幹澀太久的眼眶立即蓄起了眼淚。
耳邊傳來一句沙啞近乎無聲的貓叫。久世聽得清楚,貓說的是:“活下來了。”
是啊,久世想,他們都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