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久世撿到了一只貓。
是只髒兮兮的流浪貓,毛發都糾纏在一起,結着不知道是泥灰還是血痂的硬塊。就在盤山路一個急彎後,它奄奄一息地側躺在靠近山崖的一側,半埋在雪裏。如果當時久世急于回家超了速,或者有那麽一丁點兒心不在焉,或許已經從它身上軋過去了。
久世猛地踩下剎車。
觀察片刻,久世在确認自己沒撞到貓之後,便打算繞過它直接開走了。久世不招貓喜歡,自己對貓也很讨厭,不僅沒養過,平時在鎮上遇見寵物貓都會主動避開。話雖如此,畢竟天寒雪急,嚴酷環境下本來微弱的同情心像天線信號一般被放大了。久世猶豫半晌,還是決定下車去查看情況。
貓的毛色金黃,體型中等,傷痕累累。它身上已經覆了一層積雪,雪下,毛發被血跡和髒污黏成一绺一绺的,看起來極其狼狽。貓穿着衣服,脖子上還系着一根的黑色項圈,似乎是家貓。項圈上沒有銘牌和聯系方式,又被丢在這信號都沒有的荒郊野地裏,大概是被棄養了。
把貓抱回車上的時候,久世一度懷疑自己被弓形蟲寄生了。貓這種動物,高傲冷漠,嬌氣麻煩,智商有限,無法溝通,唯一的優點是抱起來是暖的,但那也比不上一條電熱毯。髒兮兮的貓先是把久世的外套搞得髒兮兮的,又在後座的座位套和購物袋上蹭了一身泥。
算了,抱都抱了。
久世皺起眉,脫下大衣外套蓋在貓身上,回到駕駛座,重新發動了汽車。此地偏僻,在這樣的風雪天裏,開回鎮中心還不知道要多久,離家倒是只剩下幾公裏路程。久世沒有猶豫便決定先回家處理。
久世抱着貓從車庫進入起居室。這是整個搬運過程的最後一步,在此之前,久世已經把車裏載着的亂七八糟接近半噸的物資搬進了廚房,因此即使貓沒那麽沉,他還是有些氣喘籲籲。
但這還沒到休息的時候,久世找出了急救箱,幫貓清理傷口。
貓的傷勢看起來可怕,實際上只有腹部一處出血比較嚴重,其它的都只是皮肉傷——主要是擦傷,似乎是摔的,也間雜着像是鞭傷的奇怪傷痕。久世雖然不是專業獸醫,畢竟也是醫學出身。他先是娴熟地檢查了腹部的傷口,确認沒有傷及內髒後,開始消毒和縫線。
希望沒有感染吧。久世想。他将貓腹部的傷口包紮好,然後去處理全身上下的大面積擦傷。後者比前者還麻煩,因為創面太大,他花了幾個多小時才清理好。
之前貓身上的衣服配件都染了血漬,久世在包紮過程中全部撕掉了,妨礙清理傷口的貓毛也剪禿了好幾片。結束的時候,久世對着一身繃帶和碘伏的慘兮兮的貓,忽然有點兒想笑:斑禿的貓會不會遭到求偶歧視?
貓的食水也是個問題。久世沒有養過寵物,食品櫥裏能拿給貓的只有昨天剩下的魚片粥。用盛湯的淺盆盛了一些,又另拿一個小盆盛了清水,并排擺在餐盤上,這就是貓的晚飯了。久世心想着,似乎營養不太均衡,但畢竟自己是努力過了。誰叫這貓落到他手裏?這荒郊野嶺,沒人會給它準備衣服鞋子羊奶貓薄荷。
回到起居室時,貓已經醒來,正試圖用唯一沒纏上繃帶的後肢推動自己翻身。聽到久世走近的聲音,它警醒地扭過頭來,沒被剪禿的毛發在皮質沙發墊上擦過,被輕微的靜電炸得亂蓬蓬的。
“沒事沒事,開飯了。”久世随口安慰了一句,把餐盤放在貓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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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對魚片粥無動于衷,堅持緊繃着肩膀,以那副警惕的表情盯着面前的人類。久世對此倒也不意外,他知道大部分貓科動物在進食的時候都有超強的防範心,貓尤其如此。他徑自起身回了卧室,關上房門,完全離開貓的視線後,打開了卧室裏連接着防盜攝像頭的屏幕。
貓盯着房門看了許久,确定人類不會再出現才漸漸放松下來,但仍然沒有要吃東西的意思。它看起來相當疲憊,或許此刻睡眠比食物更重要。倦怠不安還硬撐着保持清醒的樣子,明顯是在逞強。
果然,半個小時後,監視器裏的貓無法抵抗困倦,不甘不願地睡着了。它把頭半埋進胸口與沙發背的縫隙,額頭抵着柔軟的沙發墊,腿盡量蜷在身下,半弓起的背脊随着呼吸緩慢起伏。那副模樣比它清醒時更惹人憐惜,多少稱得上一句可愛。
久世記得貓的體溫比人類更高,适宜室溫也相對高一些。他悄悄推門而出,走到溫控面板前,調高了起居室溫度。貓金黃的毛發随着呼吸和暖氣送風微微起伏着,顯得柔軟又溫暖。久世不由得想到,若是它像公益廣告裏那些流浪貓一樣,識時務地用下巴蹭蹭他的手掌,再沖他懶洋洋地地喵幾聲,說不定他還會願意收養它。
深山冬雪裏萬籁俱靜,時間的流逝無從查覺,醒過神來,久世已經盯着監視器看了差不多一個鐘頭。他起身抻了個懶腰,摘掉眼鏡,關掉了顯示屏幕和臺燈。房間裏黑得徹底,唯有雪地反射的微光從窗戶漏進來。久世拉上窗簾,躺在床上。
或許照顧貓的過程讓他精疲力盡,平時久世很難入睡,今晚倒是很快就睡着了,還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噩夢。夢到了什麽已經完全不記得了,清醒後的心跳卻還在因為那種惶急的心情而失速,耳畔也是血液在血管中沖刷的聲音。
過了片刻,耳鳴漸漸消退,久世發現了噩夢的來源:是防盜系統。尖銳的警報聲響徹房間,監視器上的紅點亮在門口的位置。
久世家極其荒僻,連過路人都沒有,更不要提入室搶劫。這套監控防盜系統自從爺爺搬來那年前安裝以來,一次也沒響過。久世在刺耳的警報聲中呆坐半晌,猛地想起貓的事來,立即赤腳跑向起居室。
果然是那只貓。
起居室沒有玄關,沙發和大門的距離很近。那只貓就從這裏發現了漏洞。哪怕腹部有傷使不上力,後肢也被繃帶綁住了,它硬是貼在地面蛇似的匍匐着,單憑前肢将自己挪到了門口。它甚至還夠到了門把手,在那附近留下了血跡。如果不是門上裝了防盜夜間禁止開啓,說不好它就成功逃離了。
貓在看到久世的一刻又擺出了那副警惕又無助的姿态:睡眠時蓬松柔軟的毛發因為貼地挪動而黏成一绺一绺的,繃帶也松脫染血,樣子狼狽又可憐,唯有一雙眼,正毫不示弱地瞪視着他。貓的眼睛顏色比人類更淺,如寶石般的水色眼眸很美,但現在久世完全沒有心情欣賞。他心中只有半夜被吵醒的焦躁,那焦躁又在與貓針鋒相對的對視中漸漸升級成被背叛的憤怒。
它在逃跑。
從沙發到地毯都綿延着一道暗色血跡,昭示着貓為了逃離做出的努力。久世無情地無視了它的成果,重新把貓抱回沙發上。這一次動作就沒帶它回家時那麽溫柔了。貓在被扔進沙發時吃痛地叫了一聲。久世絲毫沒有心軟。他将它壓在沙發上,一邊檢查傷口的情況,一邊在心中指責它的不識好歹、忘恩負義:
它何必把自己搞得那麽狼狽,反襯得他好像拐賣無辜小動物的大反派。他做錯了什麽?好心好意幫它治療傷口,準備食物,也根本不打算限制它的自由,只是怕天寒地凍這只傷貓凍死在外面而已。它卻根本不懂得他的苦心,還寧肯傷害自己也要從他身邊逃跑。
憑什麽?
貓當然是聽不懂的。它不僅不懂反省,還竭力撲騰着反抗久世的動作。這樣的反抗在久世眼裏很是可笑:不說人類與貓咪的體型差,單單為了它腹部那條傷口,它就不可能成功發力。久世單手攥住它的兩條前肢,騎坐在它身上,終于看到了貓一直隐藏着的柔軟腹部。之前包紮好的整潔紗布被蹭得松脫卷邊,重新滲出的暗紅血漬暈開了很大一圈。
那一刻,久世氣得想對貓動手。
他自問對這只貓很友好耐心,并沒有虧待它任何,甚至還犧牲自己的休息來幫它處理傷勢。久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醫生的本職工作,這次包紮盡心竭力,力求不留疤痕。它憑什麽那樣對待自己努力的成果,憑什麽浪費自己的精力和時間?
貓察覺了久世的惡意,掙紮更加猛烈,甚至撲騰着撞掉了久世的眼鏡,咬到了他的手臂。盡管它鋒利的犬齒只是從小臂擦過,那尖銳的疼痛和因躲避而摔碎在地的眼鏡還是讓久世一瞬間暴怒了。他用力扯掉它身上松脫的繃帶,直接在它嘴上纏了一圈,打了一個緊繃的手術結。
現在,這只貓完全在人類的掌控之中了。它發瘋似的搖頭、擰身、揮舞手足,卻沒有任何辦法再對久世造成傷害。從那崩裂的腹部傷口處,血腥味漸漸彌漫開。久世不為所動地踞坐在它身上,直到貓終于因為虛弱而無力繼續掙紮,改用一種糅雜着憎恨和絕望的視線瞪着他。
一時間,整個起居室只剩貓和久世的喘息。
貓是因為狼狽與疲憊而不得不發出扯風箱般的呼吸聲,而久世單純是因為憤怒。在貓無法反抗、不再火上澆油的現在,這憤怒便漸漸冷卻下來,仿佛潮水退去,裸露出荒謬的現實。貓腹部的傷口已經流出很多血,粘稠的液體滲透紗布,沾染在沙發靠墊和久世的襯衫,室內一片狼藉,好像兇案現場。誰想得到這一切起初只是為了救它?
久世居高臨下地打量着貓的慘象。
是的,他想,眼前這不知感恩的兇蠻無禮的生物,只是一只貓。它的智商好比兩歲的嬰孩,不能理解人類的意圖,也不能理解自己的處境。向這種動物要求信任與感恩,其實已經超越了它的智力和社會性的範圍。貓如此弱小無知,他在氣些什麽呀?
久世重新找來了紗布和碘伏,強行把貓摟在懷裏,再度包紮好傷口,又特地學習了貓咪手術服的打結方式,用額外的紗布束縛住了貓的軀幹和手腳。這種手術服是母貓絕育手術後為了防止它碰到傷口造成感染而穿戴的。雖然面前這只是公貓,卻也意外地有參考價值。
看資料和包紮的全過程裏,貓都在用那種憎恨的眼神注視着他。現在久世倒是沒那麽生氣了,但被凝視的感覺還是令人不悅。印象裏,貓是相當記仇的動物。
想想好的一面吧,久世對自己說。至少現在,他是不用考慮收養它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