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被豢養得越久,白狐越是氣悶。它打定了主意不肯搭理雲飛揚,然而雲飛揚卻仍舊如此前一般,徑自行事,絲毫不将白狐的意志納入考量範圍。
白日裏雲飛揚忙得不見人影,偶爾坐鎮帳中,也是一個又一個的下士軍官魚貫而入,哇啦哇啦地報告軍情,白狐不愛聽,反正不關它的事,完全就是打擾它美夢的噪音。
到了晚間,軍營裏無甚情況,雲少将軍也閑了下來,便會變着法兒的騷擾全身都散發着濃濃的“你滾開”之氣息的小狐貍。
他抱着它去軍營外不遠的一處溪流。不知道早年是什麽樣的鬼斧神工,令這條狹窄的溪流愣是在廣袤的平原上沖刷出了一條深度大約一丈的深深溝壑。
還未走近,便有奇怪的呻.吟聲伴着夜風,若隐若現、絲絲縷縷地飄入耳中。白狐抖了抖耳朵,一時間忘記拒絕與雲飛揚搭話的暗誓,小聲問道,“好像有人受傷了?”
腳下步子一頓,那聲笑被雲飛揚生生憋在了喉嚨裏。他又向前走了幾步,沒再接近深谷,尋了個平坦地方坐下。白狐聽覺要比人類靈敏許多,不見雲飛揚答話,已是着急道,“好像有許多人?應該是你的士兵吧?不要去看看?”
“人家正在行歡愉之事,你我前去撞破,不好的。”雲飛揚嘴角帶笑,語氣卻一本正經。
白狐敏銳地感覺到自己被嘲笑了。它不再說話,仔細分辨那從溝壑四處傳來的高高低低、似有似無的聲音。
聽起來确實像是正在忍受什麽殘忍的折磨,尤其是偶爾傳來的一聲高呼,聲音中滿是極致的痛苦,可卻……莫名地令人覺得渾身躁動。
“他們在做什麽?”白狐問。
“說了是歡愉之事。”
“何謂‘歡愉之事’?”
雲飛揚托着白狐的腋下将它抱在眼前,盯着月色下那雙夜明珠一般通亮的眸子,似笑非笑道,“變成人,我便告訴你。”
白狐:“給我解藥,再把鈴铛摘掉,我現在就可以變。”
“我給你解藥,再把鈴铛摘掉,你是不是會立刻消失?”
白狐生氣扭頭,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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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談判再次決裂。
***
偶有黃昏時分,雲飛揚會借着披風的掩護,抱着白狐登上點兵臺,看着昏黃落日的餘晖下,暮色蒼茫的沙場上,那些持刀抵盾的士兵排列成整齊的方陣,揮汗如雨地操練。
不需要雲飛揚說什麽,單是眼前這熱血的一幕,白狐便覺得它已經體會到了人類口中“家國”的深意。
所以當有一日,雲飛揚再次抱着白狐登高遠眺,指着遠處那淡淡霧霭中若隐若現的一處小村落,讓它看那一縷縷從煙囪中冒出的袅袅炊煙時,白狐說,“你放了我吧。”
正要吟誦出口的詩句哽在喉頭,雲飛揚垂眼沉默了。
只是那抱着白狐的十指,不經意間,緊了幾分。
“我法術低微,也不懂得排兵布陣、行軍打仗,幫不了你什麽。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你分心。所以,你就別整天費心思看着我了。我不走。你好好帶你的兵……好讓這炊煙,得以日日照常升起。”
盛夏晚風吹得背後林葉簌簌作響,雲飛揚低頭輕輕摸了摸小狐貍的頭頂,眼中柔情似水。“好。”
***
“塞外的星空特別美。”雲飛揚枕着手臂躺在長滿青草的斜坡上。
“嗯。”白狐蹲在他的頭邊,仰頭望着漫天的璀璨繁星,看着它們閃閃爍爍,聚集成一個個詭異的圖案,似乎在昭示某種神秘命運。那曾是它久居深山時,潛心參悟的“天道”。
自它離開青羅山入京找尋雲飛揚,竟已有四月餘未曾見過星空了。所以當雲飛揚邀它留下來共賞今夜繁星之時,白狐欣然同意了。
“對不起。”
聽到一句突如其來的抱歉,白狐扭頭看向雲飛揚。
雲飛揚仍舊望着夜空,但許是餘光瞧見了白狐在看自己,嘴角浮起一絲半是無奈半是苦澀的笑,“我生于帝王将相之家,自幼被卷入權力傾軋、利益勢力之争。十六歲随父親上戰場,至今已五年有餘。本以為自己早已看透生死紅塵,看淡得到失去,直到某一天,有個人從我眼前毫無預兆地消失無蹤。那一瞬,我清晰地感受到了體內的血液逆流。然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我竟然也會那麽怕失去什麽,那麽……想要得到什麽。”
白狐不知道雲飛揚在說什麽。但是在夜風肆意吹拂的半坡上看着星垂四野、月華如練,着實是件美事,所以白狐蜷曲四腿趴下來,迎着風微微揚起下颌,準備做一個安靜的聆聽者。
雲飛揚見狀,忍不住抽出一只手輕輕摸了摸小狐貍的頭頂。白狐被摸得舒服了,迎着雲飛揚的掌心,眯着眼睛将下颌又擡高一些。于是雲飛揚眼中的笑意也更甚些許。
“我謹遵父親教誨,凡事不可将內心思緒露于表面,然而那日在禦花園得見長公主之時,我卻前所未有地失态了。”
白狐睜開眼,盯着穹宇,心下暗道,這種事情說給我聽做什麽,并不感興趣。它突然覺得頭頂那本來将它摸得很舒服的手有些讨厭,遂使勁搖頭擺脫掉,擺出一副拒絕的姿态。
不讓摸頭,那就順毛。雲飛揚一下一下地摸着白狐的脊背,繼續道,“按理說,不應該的。”
白狐動了動耳朵。雲飛揚看在眼裏,抿唇笑笑,繼續道,“因為我知道,我對女人,沒興趣。”
白狐:……
“而且,素來聽聞,貌美如花的長公主是另有心上人的。畢竟,像她們這種深閨小姐,多半喜歡那些能夠寫詩作賦的文雅之士,對我們這種只會帶兵打仗的大老粗素來敬謝不敏。……嗯,你變成人時的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樣,想來是長公主喜歡的類型。”
白狐一甩蓬松的大尾巴,讓雲飛揚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毛。“我不喜歡女人。”
雲飛揚皺眉舔嘴唇舔到一半,聞言一頓,輕輕捏捏白狐的後頸,笑道,“哦?這麽說,你喜歡男人。”
白狐回頭看了他一眼。雲飛揚想從白狐的眼神和表情中抓住什麽,然而想從那通透的琉璃晶瞳和白毛掩蓋下的狐面中捕捉什麽,太困難了。
“我不喜歡人。”白狐沒什麽語氣地說完,轉回頭繼續看星星。
這句話聽起來太認真、太正經,雲飛揚暗自嘆口氣,頓了頓,繼續講自己的故事,“我很想知道自己為何會對長公主一見鐘情。”
一見鐘情。白狐望着穹宇想,人類描繪愛情的詞彙還真是豐富。而且那麽精準。
“直到後來,我又得見一人,方才頓悟,也許那不是‘一見鐘情’,而是‘日久生情’。”
管你是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與我何幹?白狐覺得很煩躁,不想聽,可是三條尾巴左右甩了甩,到底還是趴在那裏沒動。
“喪為白,所以白衣多被視作不吉,極少有人會穿一身白衣。便是長公主喜歡素白衣衫,上面也總會點綴一些其他顏色。所以,當我那日見到那人一襲白衣之時,方才恍然,原來我此前如此惦念長公主,不過是被她那純白背影勾去了魂。”
白狐甩到半空的尾巴有了一個微妙的停頓,而後慢慢放下來,耳朵也不自覺地抖了抖。
“我發現,我對白衣之人,似乎有着特別的執念。”抛出最後一句話,雲飛揚拿回了一直撫摸白狐脊背的手,重新墊在頭下,盯着頭上那遙遠的星空,心頭再次浮現出那種莫名的失落感。
大病初愈後,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麽地方,拼命地追逐過一個白色的影子,可無論他怎麽努力,那影子卻是離他越來越遠,失望、失落、徒勞、傷感、不甘……像潮水一樣湧過來,淹沒他、阻止他繼續追逐的步伐。
雲飛揚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
很久之後,他聽見白狐說,“執念不是個好東西。”
“是啊。”雲飛揚笑道。可是,如果能那般輕易放下,又何以稱作“執念”呢?
一人一狐默默無言地在草坡上又待了一會兒,雲飛揚爬起來拍拍衣服道,“回去吧。”說罷便俯身将白狐抱進了懷裏。
“我都說我不會跑了,你放我下來讓我自己走行不行?”白狐在雲飛揚懷裏掙紮。
雲飛揚抓住白狐的四腳制止它的掙紮抱緊它,“回營路途遙遠,我怕你累到。”
白狐掙紮未果,洩氣地趴在雲飛揚的臂彎裏。
前世、今生,小孩、雲飛揚,一樁樁一件件的過往,如風中柳絮般飄過腦海,混亂、又難以捕捉。
白狐很煩。
但是驀然間,它毫無來由地想起了母親臨終的警示。
“常卿,人妖殊途,切記。”
是了,人妖殊途。
那就沒什麽好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