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拜月亭·踏傘(3)
此時的虞孟梅和陳雲笙壓根想不到街邊馄饨店裏的夫妻争吵會和自己産生什麽聯系,依舊按部就班地過着自己的日子。
四七年對于越劇界來說無疑是個多事之秋。
演完《二堂放子》沒幾天,虞陳二人就聽到一個消息:越劇名伶筱丹桂自殺身亡。
筱丹桂是嵊縣人,比陳雲笙大幾歲,也工旦角。在上海的越劇花旦裏,她算得上極負盛名的一位。民國二十九年,她被張春帆看中,受邀來滬演出,至此便一直在上海走紅。越劇界曾經有“三花不如一娟,一娟不如一桂”的說法。
九月初,虞孟梅和陳雲笙去看十姐妹的《山河戀》義演。兩人都對筱丹桂飾演的宓姬印象深刻。沒想到才過了一個多月,她便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同行傳言,筱丹桂自殺前幾日曾與劇團導演冷山偶遇。兩人就越劇改革的問題交談過一陣。沒想到就是這件事引起了戲院老板張春帆的疑心。明面上,張春帆是老板,筱丹桂是劇團臺柱。實際上筱丹桂來滬不久便淪為他的禁脔。張春帆得知筱丹桂與冷山有過交談,對她百般辱罵,說她與冷山有不正當關系。筱丹桂受不了折辱,因而輕生。聽說她喝來沙爾自盡前,還在床單上寫下八字遺言:“做人難,難做人,死了。”
筱丹桂的死亡令整個越劇界都震動了。十月十六日,筱丹桂大殓,全上海三十四家越劇場子停演日場,三百多名越劇演員還有無數的觀衆到淮海路的上天殡儀館致哀送葬。
虞孟梅和陳雲笙都去了。
筱丹桂一代名伶,又是丹桂劇團的臺柱,想不到身後竟沒有多少財物,連像樣的陪葬物都找不出幾件來。顯然她在財務上一直受張春帆的管制,飽受壓榨,幾無自由。
當日致哀的演員和戲迷們見了這情況都很氣憤,許多人向當局要求以挑唆筱丹杜自殺的名義懲治張春帆。
前來致祭的虞孟梅和陳雲笙心情都很沉重。兩人從殡儀館出來,正要回家,卻碰上了吳太太。看她一身黑旗袍,顯然也是趕來送葬的。
“咦,你們也來了?”吳太太問。
虞孟梅輕嘆:“這麽大的事,怎麽可能不來?”
“那你們等我一會兒。”吳太太說。
虞孟梅和陳雲笙點頭答應,留在外面等她。
不多時,吳太太也致哀完畢,出了靈堂。三人并肩走在路上。
“你們經理還好?”吳太太問。
“他有點倒黴,”虞孟梅回答,“因為也姓張,又是劇場老板,前幾天在路上被一個沒搞清楚狀況的戲迷拍了一磚頭。這兩天他都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了。”
吳太太也聽說了這事,此時得到虞孟梅的确認,搖着頭說:“你們說這都叫什麽事啊?”
“就像筱丹桂遺言說的,做人難,”虞孟梅嘆息,“其實這些年,受害的越劇演員又何止她一個?就說前幾年,馬樟花為什麽而死,你我都很清楚。也難怪袁雪芬她們不願意受制,想建自己的劇場。”
馬樟花號稱“閃電小生”,早幾年以極快的速度在上海竄紅。袁雪芬曾經與她合作了三年。不想四一年她與一鮑姓大學生結婚後,卻被不滿的劇場老板陸根棣和庸俗小報大肆诋毀,編造了不少污蔑她的謠言。馬樟花性情剛烈,由此郁憤成疾,最後于四二年二月去世。馬樟花死後,袁雪芬也吐血大病一場,休養了好幾個月才重回上海演出。
吳太太做為多年的戲迷,對這些事知之甚詳,也跟着唏噓了一回,接着又說:“還好你們那個老板,雖然有時算得精了點,別的地方倒還不差。”臨分手前,她拍着虞孟梅和陳雲笙的肩膀說:“你們倆可得好好的。”
虞孟梅對她點了下頭,三人在岔路口道了別。
吳太太走後,虞孟梅仍有些神色郁郁。陳雲笙很少在她身上看見這樣的神情,主動握住她的手。虞孟梅對她露出一個極淺淡的笑容:“我沒事。”
“梅姐也有覺得很難的時候嗎?”陳雲笙問。
剛才虞孟梅的感嘆似有物傷其類的意思,讓陳雲笙有些不安。
“傻瓜,”虞孟梅搖頭笑道,“人生在世,誰還沒碰過幾個艱難的時候?你算運氣好,苦頭吃得少。”
陳雲笙也知道自己運氣好。她一來上海就有師姐照應,之後又一直有虞孟梅看顧着。除了有次堂會被人刁難過,自己确實是沒吃過什麽虧。那麽虞孟梅呢?
師姐以前說過,她剛認識虞孟梅時,覺得這個人有些倔犟。可是陳雲笙認識的梅姐卻從來都是溫和周到的——只有替自己出頭的那次,她看到了虞孟梅原本的烈性。
陳雲笙胸中湧起一股憐惜之意。以前她聽方秀瓊吹噓過當年她們在鄉下,還有初到上海時經歷過的種種冒險。當時只覺得離奇有趣,現在想想,梅姐能有今天,當初也吃足了苦頭吧?而梅姐也不過只比她大五六歲而已。想到這裏,她很想伸手抱抱虞孟梅。可是她們還在街上,不便于做這樣親密的舉動,因此陳雲笙最後只是向她依偎過去。
虞孟梅不知道陳雲笙此時的想法,在她靠過來後,将手放在陳雲笙肩上,又緊了一緊。日光下,路上兩個影子越走越近,仿佛融在了一起。